第五十三章 反目

树枝不高,容宣在半空蹬了下树干借力,轻巧落在树下积雪与落叶堆上,在那个浅浅的脚印上印下另一个脚印,两枚脚印交叠在一起很快便被落雪拍散。

树上积雪因他一脚簌簌而落,雪块砸在地上溅开簇簇素玉琼琚。断裂的树枝砸下来深深嵌入雪中,他矮身取来一看,断口上有一截被利器切割过的痕迹,明显事在人为。

这人好狠的心,对自家君子都能下此毒手!

容宣没好气地扔掉树枝,正欲继续往前寻觅“罪魁祸首”时脚下忽然起了一阵风,将树下积雪倏地拂开,露出了底下窝藏的四只兔子。兔子尚且活着,挨挨蹭蹭地挤成一团,在雪地里不甚起眼。他俯身一一拎入怀中抱着,那兔子极其老实,窝在一起动也不动。

兔子堆下压着另一枚布片,被余风吹得卷入了灌木丛中。容宣追过去拾起来,手背被灌木肆意横生的刺剌出一道红印。他打开一看,上面亦是两行字。看罢,手下不觉捏紧了布片,脸色紧跟着黯淡下去。

“既不愿相见,又何必善言,予人一场空欢喜。”

容宣哼笑,语气有些幽凉。他将布片攒入手心,抱着兔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风吹遍残雪,温和掩去来往的痕迹。它悄悄游弋过容宣耳畔,转瞬向着他方奔去,惹来片刻驻足回看。

容恒正在责怪墨蒙白长了一双眼睛却没有看好容宣,墨蒙反驳说自己又不是容宣的长随,两人吵着却见争执的主角抱着一堆松松软软的兔子回来。容恒赶紧迎上前去想要接过兔子,结果对方却不肯给他。

那人跑去火堆旁坐下,摸着兔子一脸失落怅惘的模样。

“君侯您受刺激啦?”容恒小心翼翼地问道,怀疑容宣莫不是在为这两日杀心太重而感到愧疚,突然可怜起生灵来了?“这兔子落在您手里也算是一家人整整齐齐,您不必内疚。”

“你在说甚胡话?”容宣白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将兔子交了出去。他只是有些舍不得琅琅送他的兔子而已,如此温柔暖和的小动物用来暖手多好。

嬴涓拎着兔子耳朵,感慨这兔子亦是一代不如一代,远不如秋季那两只肥硕,倒是比之更可爱些。

琅琅送我的当然最可爱啦!

这句夸赞令容宣莫名开心,他得意地笑起来,似是已经忘却那一瞬间的怨怼与不快,愉悦地看着嬴涓在容恒处理好的兔子上涂抹着盐巴与磨成粉的花椒。

嬴涓这次学精了,出门时从相舍带了一小包盐巴与椒末,他要认真与萧琅展示一番他炙烤的手艺,说不准能讨得淑女欢心。眼下不如先拿在场各位试试水,尝尝味道如何。

容恒嗅到花椒的香气精神为之一振,他一向最是喜爱花椒的辛味,于是将剩下的兔子扔给了无所事事的墨蒙,自己蹭过去为嬴涓打下手。

夜色深沉,容宣有些倦了,兔子尚未架上烤架他便先行去帐篷里歇下了。一角的燎炉早已将篷内烤得暖融融的,十分舒适,故而沾枕即眠。不知是出于哪般原因,他睡下后竟迅速入梦,在梦里打了一宿兔子……

翌日一早,天色尚未全亮,容恒在帐内被一股炙烤的浓烈香气熏得睡不着。他扒开帘子,正见容宣与墨蒙坐在火堆旁,木架上穿着一只野鸡,那香气正是花椒与油被火烤熟的气味。野鸡外皮已烤得焦酥,渗出的油一滴一滴落在火堆里,发出滋滋的声响。

一旁的嬴涓也探出头来,问容宣这椒盐如何。容宣夸他很是厉害,竟能想到这般烹饪之法。嬴涓闻之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其实是包椒末和盐巴的口袋不知怎地松了口,两堆自己混到一起的,不曾想会如此合适。

“自然鬼斧神工,阿涓化而用之,亦当得好手艺。”容宣削下一片肉尝了尝,有些不熟却很香,是与以往大不相同的辛香,他很是喜欢,因而不吝夸赞。

“当真?君侯喜欢便好。”嬴涓不知怎地红了脸,“嘿嘿,我觉得季萧应该也……”

话未说完,容恒一把捂住他的嘴将其拖回了帐篷里。

“他觉得季萧也怎样?”墨蒙有些好奇容恒为何不让嬴涓把话说完。

“不会怎样,他乱说的。”容宣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幸好容恒有眼色,不然他一会儿便去将那椒盐袋子给掀了。

墨蒙紧追不放,“他说的季萧是你们书院的那个吗?他跟你刚过门的妻子是什么关系?他这个年纪跟你应该成不了情敌罢?”

“他说的是我们一个共同的朋友,萧姓淑女多得很,排行老幺者无千亦有八百之众,同称不足为奇。”他哪个年纪?怎么就不能跟我是情敌了?他不配!呸!

“我们这趟来也是为了找一个季萧,”墨蒙扒拉着火堆,跟容宣掏了底。“就是你刚娶过门的那个。”

容宣立刻敛了笑容,警惕地问他寻季萧做什么,是何人指使他们来的。

墨蒙依旧守着“道上的规矩”,坚决不肯招待幕后主使是谁,只说有人怀疑那个养在孔芳膝下的孤女“季萧”根本不存在,是容宣编造出来用以掩人耳目的谎言,所以雇了他们来打探实情。查明“季萧”身份便能拿到佣金,倘若能够杀了容宣他们可以再多拿三成。

燕地何人于我这般了解?

容宣心中大惊,嗤笑一声试图掩饰内心的慌乱,“笑话!难不成我娶两个字回家?”

墨蒙又说,那人还怀疑季萧与阴阳家的疆景先生可能是同一个人,让他顺便查一查季萧其人名讳可是“萧琅”不是,而萧琅与疆景先生又是哪般关系。

“这一条又是三成佣金,但我没接。阴阳家的人和事我可不敢瞎掺和,我又不是要钱不要命的亡命之徒……”

容宣闻言至此,脑海中惊雷一炸,冷汗瞬间浸透衣背。他一下便知道了墨蒙说的这个人是谁,“雇你之人可是燕国国婿子谦?”

“你怎么知道?”墨蒙惊讶地看着他。

竟果真是子谦师兄!他的确知晓不少隐秘,这可如何是好!是收买他还是杀人灭口?

容宣坐在火堆旁心跳如擂鼓,思绪搅成一团乱麻。他一沾与萧琅有关的事即变呆童钝夫,百般慌乱无措,全无素日机敏,可越是心慌便越是捋不出个正经头绪,急得他不知不觉将下唇咬出血来。他双手拢着膝盖死死地交握在一起,仍是难掩颤抖,火焰烤得脸上滚烫发红,身上却寒意阵阵,连骨头缝里都在打着寒颤,喊着害怕。

其心中悔恨实难言语描述,他后悔自己识人不清遇人不淑,深恨过往轻浮无知无畏,终因一己私欲妄言酿成今日大祸!想来他也曾见过无数临死之人勉力自救,眼下终于轮到他死到临头了,可如今除却恐惧带来的脑海空白与耳中嗡鸣,余下的便只有身陷沼泽却找不到稻草救命的颓败无力感。

容宣心中陡然万分凄凉,五味杂陈,有忧萧琅前途,有恨己之大错,有悲其人反目……然思量再多亦无法诉诸人前,唇舌嗫嚅许久也只能说出一言半语不痛不痒的话,“他曾是我极为要好的同窗师兄,如今却以往日玩笑作伐取我性命,思之着实令人心寒!”

墨蒙不屑地冷笑,“什么要好不要好、同窗不同窗的,权力面前亲兄弟尚且相杀,何况没有血缘关系的师兄弟。”

既然容宣认出了雇主是子谦,那他也懒得再藏着掖着,干脆倒豆似的将自己所知一切全部说给容宣听。

子谦高价雇佣他的目的说到底也不过只有这两个,一是到万儒总院查探“季萧”是否为疆景子本人,二是杀了容宣。子谦还教给他如何散播消息,若是查到“季萧”不存在便说容宣与儒家意图谋反,若是查到“季萧”是疆景子便说容宣与阴阳家暗度陈仓。若这二者皆无,便可杀了容宣将他的头带回燕地换取佣金。

容宣越听越怕,一阵心悸窒息。额角“突突突”地抽痛着,头皮发麻,像是被阴凉的利爪抓了一把。

两个学派,一众帮他护他之人,还有他此生最亲爱的淑女,便要就此因他的狂言浪语坠入深潭永世不得翻身吗?

容宣不敢再听墨蒙肆意讲下去,赶紧问他另一拨滞留万儒总院之人可曾查到什么没有。

“总共来了七个人,被你杀了六个,就剩我一个,哪还有另一拨了!”墨蒙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你身边那个叫阿皎的小子警惕得很,眼神儿又锋利,天天跟鹰隼似的里外盯着,我们什么也没查到,做这种费时费力的活计还不如直接杀了你拿的佣金多,所以你离开书院后我们才跟上了你,在你师兄眼里你的命可比季萧是谁值钱多了!”

“不曾想他竟冷血至斯,连自幼生长的书院与夫子都能拿去做筹码。”容宣略微松了口气,幽幽太息,当下顿觉无尽悲哀。

他一直以为,他与子谦虽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可以依仗同窗许多年的情意互不打扰、相安无事,谁知这竟会是他的一厢情愿!

也对,那人狠起来连儒家和教育他长大的诸位夫子都舍得,区区师弟又有何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