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归朝

容宣等的就是这句话,有了姚渊的首肯,他安心辞别诸位夫子,次日一早便乘车回伊邑去了。

临走时孔莲叮嘱他,莫要对子谦下太毒的手,以免日后回来不好相见。容宣让他只管放心便是,看在同窗的面子上断不会将事做绝,只求他好生瞒着孔芳,莫令诸事扰其清静。

孔莲点头,再三关切其“万事当心”,随后领着书院诸学子送容宣与“季萧”的车驾离开了万儒总院。

墨蒙没有看到沉皎跟着,遂问那人跑哪儿去了,还要不要等他。容恒说沉皎暂且留在万儒总院一段时间,帮衬着诸位院长将事情了结了再回伊邑。墨蒙闻此并不怀疑,当即驱马启程。

容恒御车的活计已经被人夺走了,他坐在车外穷极无聊,只好蹭进车里寻容宣说话。但容宣仿佛有心事,时常盯着一处发起呆来,对容恒的话敷衍了事、似是而非。容恒见状不敢多打扰,连忙收声坐回了原处。

墨蒙对坐在后面车中的“季萧”无比好奇,那人自始至终都没有露过全脸,昏礼那日他只看到了上半张脸,今日乍一看见便又是坐在车里的模样。车帷雾雾缭缭的,他又不敢死盯着硬瞅,打眼只瞧见个笔直瘦削的侧影端坐其中,内外连个跟车的侍女都无,只有一个驾车的老汉,十分寒碜且诡异。

“你们小君怎么连个侍女都没有,日后谁来伺候她?”墨蒙实在忍不住内心的好奇。

“君侯啊。”容恒瞥了他一眼,“侍女笨手笨脚的,哪有君侯知冷知热。”

“你们君侯有那么闲吗?贵妇不都是一大早起来画眉梳头伺候君子的吗?”墨蒙对容恒的话表示怀疑。他见过的贵族夫妇都是仆从成群前呼后拥的,妻子早早起床伺候君子梳洗送他出门,哪有君子反过来的,文陵君当真如此穷困潦倒?还是娶了个祖宗过门?

“各家有各家的规矩,我们君侯偏爱小君,乐得其中,谁管得着?”难不成让先生反过来侍候君侯?即便先生乐意君侯也不乐意呀!

墨蒙撇了下嘴,再无他话,他觉得容宣一大家子都有些奇奇怪怪的。

“季萧”的形象是体弱多病汤药不离之人,一路上容宣不敢走太急,听见车内咳嗽便停歇,如此刚好卡在大雪前一天进了伊邑城。

今岁大雪当日有五岁一度之大朝,乃是商定东原王殷见商天子一事,虽只是个过场,但由于王使在侧,故得百官在场,以示对商天子与殷见之尊重。

容宣回的时间刚刚好,此时西坊诸户正为大朝之事忙碌纷纷,无暇分心关注相舍动向,众人只知文陵君带着新婚妻子陵萧夫人回来了,陵萧夫人身体不好足不出户,文陵君于其疼爱有加,其他一概不知。

至大朝日,平日里常见不常见的各位在朝官吏着盛装齐齐涌向宫城,于宫门下论职位高低列队,代东原王迎王使车驾入宫。

今日连胥食其也来了,正站在容宣左手边,由一名仆从扶着,老态龙钟的模样。

自从其妻年初去世之后,胥食其越发苍老体弱,多次上书欲告老还乡,却被姜妲以“王夫不舍大父”为由婉拒,而后表面上给足了胥食其体面与尊重,但仔细琢磨下来又感觉不是那么回事,更像是变相软禁。

容宣一直想要查明胥子玉与齐子客两个身份之间的曲折,但他每每见到胥子玉都遭对方横眉冷对怒目相向,又不好直接问胥食其,而从他自己手里的渠道又没有查到丝毫端倪。故他只要看到太师家中之人便会想起这事,如鲠在喉一般,由是不自觉地多看了胥食其两眼。

结果不留神与胥食其对上了视线,对方捋须笑问,“君侯可是有话要同老臣讲?”

容宣讪讪一笑,“并无,只是见太师近日比以往健朗许多,宣心里高兴至极,想必大王亦是喜不自胜。”

胥食其无言一笑,转而贺容宣新婚之喜,又问孔芳几人身体如何。容宣正要一一作答,却听有人言王使到了,两人连忙收声,肃立一旁。

王使的车驾比之年初送历来的那辆更加豪华靡丽,商天子财大气粗,将其装饰得珠玉琳琅。想来这些年从燕赵与东原征上去的物资并没有放在国库里好好存着,而是被商帝挥霍在了杂七杂八的地方,怪道一遇大事便手头拮据,一分钱也拿不出来。

胥食其见此情状幽幽叹了一声。

容宣知其何所叹,他身为商朝子民亦应为之叹息,如今却在暗中窃喜,喜其倒行逆施,众叛亲离。

百官迎了王使入宫,按例当于殿上聆听王使代天子训诫诸侯朝臣。但如今哪个王使敢这般大胆,不敬之辞亦不敢言,遑论训诫,于是直接提起殷见天子一事。

姜妲并不想履行殷见之约。年初商天子以觐献阴阳家之名从东原征了一回蓍草,年中又以修筑长城为名征了一回粮草,年末又想以殷见之名征收,东原并非出不起,只是没必要。

“殷见天子理所应当,只是王使有所不知,西夷阵前斩来使,刻意挑起两国矛盾,逼迫东原出兵,如今双方僵持不下,日复一日,损耗巨大。且国内宗室混乱,陡生事端,寡人着实抽不开身。”

王使一听这话便知请东原王殷见又是不成了,尽管他对东西之战知根知底,对东原国内情状也摸得明明白白,可姜妲偏生以此为借口,他再清楚也不敢当众驳斥,殷见之事只好罢了。反正天子也不太在乎诸侯是否遵礼殷见,他要的只有物资。

“陛下前闻北方部族来势汹汹,燕人元气大伤,陛下……”

王使话音未落,姜妲抬手示意他暂停片刻。她转头看向容宣,“容子,赠与燕王之稻料理得如何?”

赠与燕王之稻?有这回事?百官面面相觑。

容宣气定神闲地答说,“大王,已全然准备妥当,只等燕王派人交接。”

他转身朝王使一礼,“陛下仁以治世,泽被众生,寡君虽为寡民之君,亦知择善而从,东原与燕共为陛下子民,是当同舟共济。陛下日理万机,案牍劳形,寡君只盼以微薄之力敢为陛下分忧。”

东原群臣不管是否当真有过赠稻一事,此时也权当真有此事,一时齐齐口呼“大王仁慈。”

姜妲满意颔首,与王使道,“寡人身为陛下臣子,自当先陛下忧而忧,后陛下安而安。”

“是,大王仁慈。”王使悻悻一揖,赠稻真真假假无所谓,反正今岁又是无功而返。

既在东原未能讨得好处,王使当即便要回去汤邑,姜妲并无挽留之意,令其两手空空着来了,又两手空空地走了。

无甚意义的大朝散会之后,姜妲退至路寝,又单独留下了容宣。其人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她又要算计什么,心里登时疲惫地叹了口气。

“大王,”容宣一揖,“不知于小臣有何吩咐。”

礼毕,姜妲并没有让他起,他便只能一直保持着揖礼的姿势,恭敬地低着头看着光洁如镜的地面。

地面上映着两侧飞龙舞凤的豆灯架,橙黄的焰光跳跃抖动着熠熠生辉,细微的脚步声掩藏在宽大的裙袂曳地拖动的响动之下。

姜妲至容宣面前,绕着他踱了一圈,忽然抚上他右肩,“容子突然有了家室,寡人却是有些不甚习惯,寡人的容子变成了别人的容子。”

此般言语轻浮大胆,菁菁忍不住喊了声“大王”想要提醒她,然而姜妲并没有理会,反而得寸进尺地揽住了容宣的肩膀。

容宣眉心一抽,额角冷汗涔涔。他紧盯着眼下墨绿堆叠的衣摆,将腰弯得更深了些,“小臣永远是大王之臣。”

“哈哈哈,容子免礼。”姜妲忽然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托着他的手将他扶了起来,“寡人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容子何必如此紧张。”

容宣双手交握在袖中,勉强扯了下嘴角。他向来厌恶这般故作暧昧调笑的言语,此非正经君臣所为,况且他已与萧琅婚书成契,两人具夫妻之名,姜妲的挑逗与触碰让他顿生领地被侵犯的警惕心,别人不可以碰萧琅,自然也不可以碰他。

“听闻陵萧身娇体贵,弱不禁风,昏礼当夜便染了伤风卧床不起,不知眼下如何?”姜妲翻开一卷书,状似随口地问了句。

容宣答说,“陵萧何德何能,岂敢劳苦大王挂心。她自幼身体欠佳,病痛仍是常态,故常年卧榻深居简出。伤风之症本已好转,怎奈回来路上受凉颠簸,今又虚弱卧床,小臣延医来瞧,幸好只是小疾。”

“病弱美人是当容子用心怜惜,”姜妲了解地点了下头,“只是宫外医士稂莠不齐,日后容子尽管延请宫内医士便是,寡人即刻便吩咐下去,着其听令于容子。”

“多谢大王体恤,小臣感激不尽。”容宣连忙道谢。

姜妲转而又同菁菁说话,让她去取样东西来。

“寡人有阵子得了好些新奇玩意儿,有人献给寡人一盒珠玉飞云丹,寡人留之无所用,方才记起此物深觉当与陵萧相配,今便赐予陵萧,全当寡人予其见面薄礼,也免珍奇藏于寡人之手暴殄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