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宣忙活了一宿,擦着天明回到相舍,正好撞上在后园早起练功的墨蒙。
对面见他翻墙进来十分诧异,“你干啥去了?”
“我去练功了,相舍施展不开。”容宣拍拍手上的浮土,说得煞有介事。
墨蒙一脸“你是不是当我傻”的表情,正欲追问,想想又算了,只没好气地说了句“你别被人逮着”,又开始练他那力大无穷的功法。
容宣驻足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功夫颇有意思,讲究的便是刚猛雄俊、力道无双。墨蒙撸着袖子,露出手臂上肌肉遒劲,肘击拳掌带着风声,十分到位,人身触之必定骨碎筋折。
“在伊邑我是陪不了你了,闲暇时可寻沉皎玩玩儿,等事了我着人去墨家买把披甲重剑送你。”
容宣说得轻巧,墨蒙却是怀疑,“你还有钱吗?疆景先生的钱你不还了?”欠阴阳家的钱真的好吗?
容宣笑了笑,转身走了。墨蒙迷惑地看着他的背影,完全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天色刚刚放亮,相舍众人起身忙碌,容宣却准备歇下。他刚脱下外袍散了头发,便听见容恒在外禀报说两位司寇又来了。随后容恒进门帮他洗漱,见他这副模样便问是刚起身还是要歇下,其一摸外袍,入手寒凉,遂知这人刚自外面回来。
容宣在妆案前坐下,沾水抿着鬓角,早知方才不多此一举了。容恒接过他手里的象牙梳理着头发,刚梳没两下便惊诧道,“君侯,您竟有白发了?”
“不足为奇。”容宣捞过头发,挑出那两根白丝随手拔了放入妆奁,“天天不让人好生睡觉我能不老吗?”
“可不是。”容恒不满地撇了下嘴。想他家君侯才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眼角细纹也有了,白发也有了,又有劳疾在身……这个年纪不该有的一应俱全,该有的却是一无所有。
容宣长长太息,“徒相思兮憾夜长,采白发兮遗所思。子兮子兮,我岁既晏兮怅离忧。”
容恒没有听懂这花里胡哨的感慨,便问这是哪般意思。容宣自鉴中横了他一眼,斥之不学无术。容恒一噎,专心梳头,再不随意搭话。
明义与蔺启在议事堂饮尽一碗茶汤方等来容宣,对方并未寒暄,二人便也开门见山。
“昨夜提审卫巍未有成效,不愧是君侯养的好门客。”明义放下茶碗,发出“当”地一声响,“倘若今日卫巍再嘴硬不肯说实话,君侯莫怪小臣等采取非常手段。”
“国法虽苛刻,然严刑逼供断不可取。倘若卫巍因刑撒谎,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之后二位恐怕难逃罪责。”容宣吹开碗中热气细细啜了一口,堂下二人的表情被须臾聚拢的雾气遮住看不清晰,却也不在乎,“昨夜该查的也查了,我一未贪赃收礼二未隐藏文书,诸事妥当,在场人心皆明,不知今日登门又为何事?”
“无甚大事,只是例行询问罢了,顺便知会君侯一声,小臣已将相干人等看守起来,君侯可得当心了。”
明义说罢便与蔺启一同走了,背影透着几分嚣张。
“他今日登门只是为了讽刺威胁您两句不成?”容恒在旁见状十分不满,“您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他何以如此针锋相对?难不成早已忘记在太女府时您于他的提携之恩吗?”
“何来提携,不过相互扶持罢了,人各有志,不必强求。”容宣低头抿着热气腾腾的茶汤,深冬热汤芳香沁脾,另有三分惬意。“阿恒,你如何看待此事?”
“啊?我……”容恒欲言又止,他那点看法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我只知道这些人憋了一肚子坏水想害您。”
“我与他们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
“对啊……”容恒也想不通,但忽然间记起昨日议事堂内的谈话,一时便有个离谱又大胆的猜测,“我说出来君侯您可别笑我……”
“且说来听听。”容宣放下茶碗侧耳细听,有想法敢说出口便是好的,或许不成熟,但没有理由嘲笑。
容恒以为,依照范仲、郡守、司徒谷、范子兴与栗原君之间的姻亲关系,倘若正是这个圈子搞出来的破事,胆敢出阴招陷害文陵君的至少也得到上官谷的地位,范仲与郡守人微言轻,他二人最多出出主意,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因此容宣应当格外关注上官谷和范子兴。至于陷害容宣的原因,也许是看不惯他想取而代之,也许是想帮宗室和越邑坛主报仇。
“阿恒厉害,所言甚是有理。”容宣心中对容恒大为赞许,能想到这一点已很不容易。“不过二人欲取代我这一点我却是不敢苟同,我可是凭脸上位的,他们二人能吗?”
“您在先生那里凭脸上位我还信,我可不信大王也同先生般好……奇。”话到嘴边容恒赶紧改口,悻悻住嘴。
容宣啜一口茶,得意洋洋,“食色性也,甚是可爱。”
容恒接不了这话,若是这人面对嬴涓时能有这般觉悟,也不至于将自己气成那样。
“阿恒不妨再说说,文简的溢美之词与寻至相舍的举动是谁指使的。”
“这竟也有人指使?”容恒倒是未曾想到这一茬,他以为是文简是自己找来的,只是命途多舛,不幸成为了权力斗争的祭品。“他写那两句话也算不得溢美,也许是他自己寻思出来的。”
“我忘了,你未曾见过文简家书,应是不知其中生了甚事端,你家君侯啊便是因此被夺了治国之权,甚是可怜!”容宣想起来容恒昨日并未跟随进宫,让他继续往下推倒是过分为难了。“罢了,睡觉去。”
“您昨晚去哪儿了,没有被人瞧见罢?”怪道昨夜容恒去寝室找容宣没有找到人,还当他去了竹北院,结果在竹北院也没有找到人,心下一猜便知那人又跑出相舍去了。
“去做缝人,你家君侯我使出了毕生所学,结果依旧差强人意。”容宣摸着指腹压出来的坑坑洼洼,自觉本事不到家,毫无制衣天赋。
容恒差不多已经猜到容宣是去哪儿了,这些事他帮不上忙,能做的只有用心料理好容宣的起居,免得这人累坏了。
他侍奉容宣歇下,拿了卷书坐在燎炉旁就着火光读着,手下卷动竹简的动作无比轻柔,生怕吵醒了容宣。
但容宣并没有沾枕即眠的习惯,他闭目养着神,心里一直在琢磨文简这件事,到底如何才能名正言顺地将藏在旋涡底下的鬼蜮全部揪到太阳底下。他并非孤立无援,亦非没有办法,可他不想这件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他不觉得自己无辜,但文简与昌平乡流离失所的黎庶何其无辜,只除去一个范仲怎么够,他要的是连根拔起,不止范仲,还有那些未见天日的污垢,全部扯出来杀一儆百!
然而他依旧没有想清楚应当从何处下手,上官谷与范子兴都过于乖巧,让他找不到着力点,而指点文简行事之人他又不敢确定是否便是这二人,也有可能是郡守,但绝非范仲。且他们似乎并不担心检举文书被查出来,这便意味着范仲可能要被他们踢出这个姻亲圈子,舍弃一个范仲拉下一个文陵君,这买卖极为划算。只是范子兴身为丞相,他的族亲犯下此等大罪,他必然逃脱不了干系,检举文书一经曝光,范子兴该如何脱身?假如范子兴亦不知情,也被当做狩猎目标,剩下的便只有上官谷和郡守,结局之后相国与丞相两个职位谁来取而代之,总不能只图个报仇的快感。
容宣在心里盘算了半天,这些年并没有查到范子兴与上官谷之间有何龃龉,因着范仲与郡守的姻亲关系,两家甚至也能沾上一点边,无冤无仇又无利益相争,两人犯不着不对付。至于他与范子兴之间那点摩擦,也不过是心气不顺看不对眼,应当也犯不上拼死相搏。
容宣纠结了一番,不确定范子兴到底是猎人还是猎物,故不敢随意拉拢,以免打草惊蛇。暂且将范子兴当做猎人好像也无妨……
“阿恒,去传个信。”
“啊?您没有睡着啊?”容恒被他这一出声吓了一跳,连忙去案上取简笔。
“君侯要传信给谁?”
“除众人皆知与我亲近之人外你随便挑一个。”
容恒麻利地写好信送了出去,等了不到一刻钟便收到了回信。确认是自己人的印鉴无误,容宣放松地闭上眼睛说要睡了,叮嘱容恒除了有要紧事外莫要唤醒他。
容恒“哎”一声,坐回燎炉旁继续看着那卷书,难得朝食都没有去打扰容宣。
容宣睡至午后,醒来时被褥温软,燎炉内烧灼的木炭发出“噼啪”的声响,轻烟被牖外钻进来的微风吹散,一片惬意融融的暖冬景象。他唯一遗憾的便是萧琅不在,若能与她共枕片刻才是一日最温存时光。
容恒正与沉皎坐在燎炉旁极小声地说着话,好似说到了姜妲,他凝神一听,原是姜妲不放心,又派了一个人监视相舍,结果被沉皎给放倒了。
“你可知大王送来的那盒珠玉飞云丹?”沉皎忽然问容恒。
容恒点头,“那可是顶级妆品。”
“劝君侯趁早扔掉它,那粉毒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