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诱因

飞云丹有毒?

一听这话容宣立马清醒了,当即睁眼坐起来问沉皎,“你当真查明了?确定有害无疑?”

这个动静又吓了容恒一跳,手里的书险些掉进燎炉里烧了。

沉皎早已听见容宣呼吸有变,故无甚反应,答说,“正是,我着同窗查了,这粉虽非刻意下毒,但长期用着却甚于毒药,自问世以来为各地贵女广而用之,因此丧命之人不在少数。其质地细腻白皙,魏吴淑女最爱用此,前些年在赵国亦是流行,只不过这两年赵地淑女都用上了西域来的燕支,便少有人用了,只魏吴还有淑女好用,东西两国的淑女也早已不用了。”

“这是大王送给先生的,难道大王不知此物有毒?”容恒往好处想了想,他不敢恶意揣测姜妲。

“她应当是知道的,我们查到在她刚做太女的那一年,曾下令严禁宗室贵女用此上妆,理由便是有伤性命,而她自己也从未用过。”

容恒闻言,呼地站起来恨恨地啐一口,“我呸!亏我还一直当她是个……”

“阿恒!”沉皎急急唤了一声,“你且收敛些。”

容恒悻悻坐下,极力压低声音骂道,“亏我还当她是个好君王,其心思竟如此歹毒!她怎敢加害先生,难道不怕活遭报应吗?这些年她凭靠着先生这棵大树挡了多少明枪暗箭,若非先生,她能在上面安稳坐到今天?真真狼心狗肺,过河拆桥之徒也无她这般厚颜无耻!连阴阳家都敢暗算,她还有甚不敢做的!”

容宣冷笑,手下攥紧了被褥,恨不得活撕了姜妲的人皮,“她要害的并非琅琅,而是陵萧夫人,只不过她未曾想到这二者会是同一人。”好个姜妲,我尚未对你如何,你倒先朝我的枕边人下手了!

“小君与她无冤无仇的,她这是做甚?”相舍四面楚歌,阴谋层出不穷,容恒实在有些害怕。“君侯,要不咱们说小君回万儒总院了罢,伊邑也太可怕了。您刚回来不过一两日又是害您又是害小君的,树大招风招得也太厉害了,这哪是风啊,这怕不是刮刀子!”

“那便将持刀之手斩了去,剁碎了!”容宣恨得咬牙切齿。

沉皎亦深恨不已,他从未见过如此恶毒之女子,权力相争竟连家眷也不肯放过,何况目标还是他家师叔。

容宣自觉对姜妲已是仁至义尽,那些年的知遇之恩他置于国恨家仇之外竭力以报,全力以赴治理着东原,还要安抚着躁动不安担忧他叛变齐氏的秦国铁骑。他想要东原,想要整个九州,想为死去的秦人报仇,却还要违心地劝下龙行父子一次又一次的起兵意图。此并非全因萧琅的劝告,乃是他深知战事伤民,不如水到渠成,况且也不希望姜妲死得太难看。

其实在东西两国攻秦的不义之战中姜妲并不无辜,一切的发生都源于她说的那句“秦之图腾美甚”,可尽管如此,容宣也没有想过让这个间接凶手死得极尽难堪、痛苦不已。最直接的凶手东武王是他在每日文书上抹毒日复一日毒死的,而当年那个说错话的孩子他只当是少不更事、童言无忌,悄无声息地送她走便是。

人若无仁心便与牲畜无异,“祸不延子孙”是容宣于仇家最后一丝善念。

只是这丝残存的善念也总有人想要夺走,逼他成为一个心狠手辣之人。容宣心里早就明白,姜妲已非从前的太女,权力在她眼里比天底下任何人与事都重要,她能算计看着她长大的权越君与胥食其,自然也可以算计容宣,君臣官场无非就是人心攻讦来去,赢者生败者亡,他深谙此道亦不以为耻。可他不明白姜妲为何要生事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让他如何能忍!

于秦人之仇,他今日依旧遵从“祸不延子孙”的底线,但他与姜妲的私仇需得另算,招惹萧琅与害他性命无异,生杀之仇非报不可!

“阿恒,给上将军去封信。”

简笔就在手边,容恒拾起来便是,“信中写甚?”

“随便。”容宣躺倒,视线盯着屋顶,“落款,秦公子宣。”

“秦公子……”容恒不知该写什么,便先写了个落款,想想又觉得有些奇怪,“君侯,秦公子宣是谁?”

沉皎暗地里推搡了他一下,又瞥了他一眼,示意他少问莫多话。容恒怏怏住口,在简上胡乱写了几笔,绑上鸽子送了出去。

相舍一日无人来访,又无国事公务要忙,容宣索性躺了一下午,就着豆灯琢磨了一下上次孔芳托萧琅送来的那几卷琴谱,顺便等着回信。他有些遗憾此时严寒非春夏,否则去竹林中烹茶弹琴乘凉岂不安逸。

至黄昏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床上跳下来坐到案后,摸索着打开了案底暗格,格内摆放的几卷绢帛依旧码得整整齐齐。

容宣抽出左手边第一卷展开,正是上次的无目方士登云图,他放在眼前细细打量了一会儿,除却尚未点睛其他一概满意,于是便卷好放了回去。随后又抽出了第二卷,此卷上轮廓已显,依稀亦是淑女形象,只是还差细节。

他喊容恒来点灯磨墨,容恒远远地应了声,带着一脸笑意自牖边路过跑进来。

容宣见他一脸兴高采烈的模样便问他何事至于这般高兴,容恒兴奋道,“君侯不知,墨蒙与沉皎正在后园比武,只打了二十来个回合便败了,比您打沉皎还快!他真的好惨,可我好想笑哈哈哈……”

容恒连比带划地给容宣描述着后园“惨烈”的场面,墨蒙挨揍他很高兴,因为他说不过墨蒙,从未在其手下讨得过便宜,反倒时常被怼得哑口无言。如今有沉皎帮忙收拾这人,他恨不得将这个阶段性的胜利昭告天下。

“瞧给你高兴的,他二人功法相克,墨蒙又练得不到家,不败才怪。”容宣敲了他脑壳一下,笑他小气吧啦的,幸灾乐祸毫无君子之风。

两人正说着,主角墨蒙来了,有些垂头丧气,脸上还青了一块。

“唉,我连沉皎都打不过。”墨蒙一进屋便在台阶上坐下,紧跟着叹了一口气。他一直以为是容宣太厉害,结果发现是他自己真的菜。

“你这功法强则强矣,却不够灵活,况且沉皎出身阴阳家,我亦曾受他两分指点,你又何必自惭形秽。”容宣低头在绢上认真描着,随口安慰了他两句,又帮他好生分析了一番,末了不忘指使他劳动一下。“莫难过,你且去帮我办件事。”

文简案第一日的查办接近尾声,他欲令墨蒙去司寇府打探打探,看看这案子查得如何了。而且墨蒙是生面孔,被人抓到容易逃脱。

“行,承蒙你看得起我。”墨蒙虽武力值有所欠缺,但打探消息还是颇有一手的,容宣既不嫌弃,他也乐得为其服务。

后脚进来送信的沉皎本想代而去之,然为容宣所制止。待墨蒙去后,他很是不解,“君侯,此人刚来不久,动机未明,你当真放心让他去办如此紧要之事?”

沉皎信不过墨蒙,不只是因为对方曾跟过子谦,也是因为这人看上去不大聪明,脑子和他的功法一样不甚灵活。

“我与他之间不谈忠心,只论利益,他帮我认真办事,我给他提供报仇的机会。”

墨蒙之所以会轻而易举地被容宣策反,无非“家仇”二字当头。他跟着容宣不但能膈应子谦,且容宣只要收了他,师兄弟二人之间的矛盾便不可化解,有容宣帮忙,报仇的概率会大大提高。与杀了容宣和子谦,被东原和燕国共同通缉追捕相比,跟着容宣远比亡命天涯安全得多,而且有疆景先生坐镇的相舍可以说是除蓬莱以外最安全的地方,他也不必担心子谦会派人追杀他。

“我脱不了身他便无法报仇,我若是死了他也活不了多久,眼下自是要好好帮我干活,助我早日脱身。帮我就是帮他自己,这是唯一取悦我的机会。”容宣说着露出个温柔的笑容,“倘若这次办不好,他会比我先一步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沉皎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手中还有信,连忙递给容宣。

“竟这般快……”容宣看到竹简背面的印鉴略微惊讶,他端过一豆灯,借着火光看着拇指长的简上蝇头大小的字迹,密密麻麻写满了一面。看罢,他不禁“啧”一声,带着些意料之中又有点嘲讽的语气嘀咕着,“果然不大聪明,尚不如我家阿恒。”

信是自那位“与容宣不太亲近”之人手中传来的,这种人在朝中有很多,散布各处,把持了多个要紧关卡职位。从朝野权力关系网络来看,容宣才是东原朝堂真正的主人。

容恒听见自己被夸,高兴地问容宣究竟是谁竟然比他还笨。

“不告诉你。”容宣笑着将竹简捏碎,揉作齑粉吹撒。转而问沉皎,“我欲同外人见一面,可行否?”

沉皎思忖片刻,点了点头,“新来那人盯得死紧,不过只有他一个,他今日是醒不了了。”

“可。”

容宣请他天黑之后帮忙去西相舍接一个人,顺便告诉那人记得带上诚意。

“接谁?”

“范子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