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焉知非福

范子兴今天的日子很不好过,他觉得以后怕是也不会再好过了。

眼下容宣就坐在他对面,低头描着案上一幅画,也不同他说话,也不许他走。

范子兴回想起这一天的经历,至此虽算不上波澜壮阔,但也称得起跌宕起伏。

早上议事时,他乍闻文陵君被夺了辅治之权心中不免有几分窃喜,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大施拳脚了,然而不过片刻工夫他就高兴不起来了,因为姜妲不但没有将收回的权利下放给他,还叮嘱了他一句话,“范子肩上担子重,万众瞩目,今后可莫要令寡人失望啊!”

这话的意思岂非是明摆着日后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全部都要找到他范子兴的头上吗?

权力不见涨,倒是要担的责任更重了!

范子兴之窃喜立转隐忧,早知今日会丢失文陵君这棵歇凉大树,他万不会去争抢这丞相之位!他虽好钻营,却对自己的本事一清二楚,己绝非堪当首任之人,有人在前面挡着还好,一旦将他推至人前,不等旁人说话,他自己先慌不能已。可姜妲的话他又不敢当面推辞,只好唯唯诺诺地应下。但见姜妲似乎对此般反应很是满意,他悄悄松了口气,心中暗道“满意就好”。

范子兴出宫之后突如其来地想去南市走一走,散散心。

他刚溜达到南市市口便听见路边有些人在议论容宣,说他位高欺主、收受贿赂,还昧下了一份给姜妲的文书,又指使门客去候馆杀人灭口,因那门客行凶时被少司寇当场抓了现形,又有人检举作证,所以容宣才被撤了相国之职,还被搜了家。

有人立刻问搜家搜到甚好东西了吗,到文陵君这个地位应当藏了不少好东西。先前那人立刻不屑地“噫”了声,道一点好东西也无,听说容宣买了块墨玉,买玉的钱还是去酒肆教琴攒的,不止如此,还找疆景先生借了好些,至今也未能还上这些钱,被疆景先生身边的随从当众掀了老底。

范子兴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忍不住插了句嘴,“不是说文陵君贪赃吗,何以这般拮据?”

“那谁知道,说归说,真假我们也不知道啊,我们也是头一次听说!”

“文陵君应当不是那种人。”

“那谁也说不好不是?”

……

那些人又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几句,除了门客杀人坐实被关押了起来其他全部都是传闻,说来说去了无趣味,便渐渐地散了场,留一个范子兴站在原地神思恍惚。

他缓过神来又往前走了走,去到食市找了个茶肆歇歇脚。进门坐下要了一壶茶汤,刚端上案又听两个站在屋外廊下的人在议论容宣,说起了那份文书。

其中一人说那好像是一封检举文书,被灭口的就是要呈书的昌平乡的乡长,刚在候馆待了没几天就被杀了,人死了检举文书也跟着没了。司寇府说文书是呈给了文陵君,但文陵君和他的门客坚决不认账,到现在那文书也没个下落。

范子兴敏感地捕捉到“昌平乡”的字眼,他赶紧伏到牖边问那二人,“敢问二位先生,方才所言昌平乡可是沅县县属的那个昌平乡不是?”

那二人被他吓了一跳,回头瞅了他一眼。一人回他说应当是,他只听说过沅县有个昌平乡,其他地儿未曾听说过。

范子兴又问,“那二位先生可知,那封文书所检举的是为何人?”

那两人立即笑了,他们所知诸事皆为听说,司寇府连那文书的下落都未能查出来,他们又怎会知晓书上要检举谁。

“文书都说是被文陵君拿走藏起来了,你要有本事,不妨去相舍问问文陵君。”其中一人开玩笑地说道。

范子兴陪着笑了笑,心情复杂地跌坐回原位,盯着茶汤上方溢出的滚滚热气发着呆。

沅县去岁刚受了一场水灾,昌平乡正好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流失了近半数人口,因此昌平乡所在的汶郡上至郡守、下至里长一众官吏全挨了文陵君重罚。此事刚刚过去一年多些,昌平乡乡长便送了封检举文书来伊邑,指定是要举报他上头的官吏,所以到底是举报谁?是县令还是郡守?

范子兴思及此处心中大为不安,兴致尽失,再无心情品那香茗。他枯坐着思来想去,终是再也坐不下去,当即出门折返西坊,准备回家写封信给他那个远房的从子、在沅县做县令的范仲问上一问。

然而当他走到东相舍门口,看到相舍紧闭的大门和门前四名守卫的宫将时,他忽然记起檐下那人说的玩笑话,心里顿时万分纠结——

那封文书保不齐当真是被文陵君给藏下了,问文陵君断然要比问他那嘴里没几句实话的远房从子靠谱。可他又不是很愿意拜访文陵君,但抓心挠肝地瞎猜更不是办法,难不成他真要去找文陵君打听?再说,那人也不一定愿意向他透露实情……

范子兴在相舍门前焦躁地转了两转,沉吟半晌才下定决心,终于上前一步,礼貌一揖。

然不等他表明意图,守门宫将便先行开口拒绝了他,“相舍以外人等一概不得拜访、不得入内!”

这可是大王不准我拜访文陵君的!

范子兴心头大石落地,转身脚步松快地回了西相舍,决定还是写信问问范仲。

他回去之后又在这信写与不写之间纠结了好些个时辰,等写好了要寄出去时,随从又称与他交好的中尉文登门拜访。听闻田文神色紧张,许是有急事,他便不敢令其久等,赶紧搁笔相迎。

田文见到范子兴并未寒暄,亦不肯去议事堂,直接拉着他回了书房。范子兴被这番动作吓得不轻,连忙问他发生了何事,可是姜妲要问罪不是。田文未如往常一般笑他胆小如鼠,直截了当地问他可否知晓文陵君被撤职一事。

范子兴眼下正为此忧心,听田文一提,他心里立刻突突跳起来。想来此事定是与他有关,否则田文何必鬼鬼祟祟非要到书房来说。

田文接下来果然问他可否知晓那文书上检举的是谁,范子兴忙答不知,其实他心里已有眉目,但不敢说出来,生怕一语成谶。

“定是你那个好从子,范仲!”田文也不说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只说这次范仲死定了,触犯的律令怕是要连带整个范氏,尤其是在伊邑做朝官的范子兴,必定首当其中。那份检举文书果真丢了还好说,权当此事未发生过,但如今极有可能已经落到了容宣手里,容宣若是见翻身无望,想要收拾一向不太对眼的范子兴,拉他下水垫背,他也只能在家等死!

范子兴浑身汗毛倒竖,他不禁想起早上姜妲议事时对他说过的话,如今想来倒有些像是警告,警告他需得安分守己,否则便追究他的连带责任。

也许田文只是猜测,容宣并没有藏匿文书,姜妲也尚且不知,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范子兴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问田文,“可那封文书不是下落不明吗,如何确定就在文陵君手中,你又是从何得知信上内容?”

“你当真信了市井说辞?相信那封检举文书下落不明?”田文从未觉得范子兴这般傻过,竟然连国人口中的胡乱议论也敢信。“那个乡长来伊邑当日便去了东相舍,见了门客卫巍,司寇府必定是查到了证据才敢这般肯定!”

范子兴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但又觉得不同寻常。要是容宣真拿了检举文书,一看被举报之人是范仲,怎会不上报姜妲好治他一个连带责任,趁机除掉他这个眼中钉岂不快哉,做甚要反过来帮他遮遮掩掩。

“那人已经死了!文陵君的心思手段一向诡谲狠辣,你想想,真相查明后旁人会觉得这人是谁杀的?”田文不愿同他说太多,万一这二人最后又看对眼了,他不得落个挑拨离间的名声。故只提点了两句便要走,叮嘱范子兴只自己心里清楚便好。

范子兴赶紧唤住他,说自己回来前便要去见容宣,但是被守门的宫将给拦下了,如今也想不出能见到容宣的办法,便问他可有办法没有。

“大王下令我能有何办法!”田文想帮但实在帮不了,忙说自己有事在身,匆匆来匆匆走。

范子兴愁得头发又多白了几根,他着人到相舍后门溜达了一圈,得知也有两名宫将看着,只好再想别的办法。田文的话他不敢不信,亦不敢全信,他此刻只想见容宣,哪怕容宣不想见他也要上赶着见,他最受不了这种临刑似的焦虑感。

然而他寻思到天黑也未能寻思出个所以然来,甚至想着要不要直接去找姜妲自举,抢在事实查明之前来个大义灭亲。可他显然不具备这般勇气,只是想了想便无了下文,他也怕田文是诓他。

趁着天黑,范子兴还是将那封信寄了出去。转身要回书房时却见面前站着一个陌生少年,手上拿的正是才放飞的信鸽。

范子兴大惊失色,“你是何人?”

“我家君侯着我来接范相,望范相赏脸。”

范子兴来不及拒绝便被捂住嘴拎到了容宣面前,他看着眼前被禁足还横行无忌的容宣,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