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一切尘埃落定。
被关押在宫狱里的东原宗室全族随着权越君的伏法而迎来最终的判决。着叛国与谋反的栗原君与平伊君自戕,二人同权越君之亲族杖百流三千里,其余人等杖五十流千里。
上官谷罪孽深重连坐九族,汶郡郡守云忠猫鼠同屋上辱长官着大辟之刑,沅县县令范仲贪赃枉法弃市且坐七族,谋杀官吏的候馆仆从杀而弃市。
蔺启因失职且渎职被撤了少司寇之职,姜妲另寻了一个叫管易的给明义做副职。管易先前的职位并不高,在朝中一向寡言少语,性格却是同文简一般耿直无畏,提为少司寇虽无明显晋升之意,但也说明他入了姜妲的眼,前程指日可待。
至文简之妻扶棺南下日,其自文简上身衣物中发现被拆解成片的检举文书,今却已是无用。
姜妲见衣书不禁赞文简“胸怀大义,冰壑玉壶,乃东原昂昂之鹤”,遂赐“昂鹤”二字,又赏文妻百金,允其葬之以卿大夫礼。
文简死得其所,亦将名传千古。
文妻离开第二日,姜妲紧接着颁布了一个痛心疾首的“罪己诏”。将不劳而食、尸位素餐的宗室贵族狠狠斥责了一番,又云为平息众怒为民表率而不得不大义灭亲,其后罪己养虺成蛇、纵曲枉直,恳请国人与黎庶面谏其过。
“罪己诏”书文恳切,再加上先前对权越君的宽宥,姜妲在国人心里的声望竟超过了先王。显然,她对舆论操纵与声誉塑造一事早已得心应手。
卫巍替容宣受了委屈,容宣便帮他谋了一个小吏之职作为回报。权越君一案牵连甚广,朝中官吏因此或杀或流或贬,一时少了近半数,空出了不少要紧职位,正好着卫巍先占一个要紧却又不那么显眼的,至于日后晋升到哪一步便是卫巍自己的事了。
尽管职位微小,但卫巍仍是感激不尽。被姜妲扔给容宣后他以为这辈子只能做个君侯食客,不曾想容宣竟知恩必报,不禁暗自庆幸果然没有跟错人。
此外,容宣又赠予他百金作生活用补,但这金说到底其实为姜妲所出。
事了之后,姜妲并未兑现官复原职的承诺,只赏赐了容宣千五百金,仿佛虢夺官职一事从未发生过,容宣自此彻底沦为有势无权赋闲在家的君侯。
容宣其实也挣扎过。其上书姜妲,自称德不配位、行礼有失,因而为人攻讦,请求姜妲剥夺他文陵君的身份,放归庶民,允其离开伊邑返回万儒总院教书。
姜妲自是不可能同意,她恨不得将容宣圈在宫里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又怎会轻易放他离开伊邑,故驳回了容宣的请求,并赏赐了好些珍奇玩意儿,摆满了相舍的角角落落,却唯独没有将辅国之权还给他。
容宣故技重施失败,便也不再同姜妲来回拉锯。这权力不要也罢,反正早晚都会攥回他手里,姜妲说甚他且听着,亦不知还能听多久。
容恒看着这三千金与那些有市无价的玩意儿心里膈应欲呕,他觉得这是姜妲对容宣的一种羞辱与嘲讽,因而暗戳戳地骂了姜妲好几天,每每想起来都要骂上两句。又见容宣似是已安之适之,每日在相舍里诗画茶酒游手好闲,果真做起了富贵闲侯一般,心中竟油生恨铁不成钢之意,督促容宣万不可就此消沉下去。
容宣也不知他哪来的这般上进心,时常戏称要扶他上位做“陵文君”,“等日后阿恒发达了,可莫要忘记荫庇旧主呀!”
容恒十分无语。
与范氏七族擦肩而过的范子兴劫后余生,他自然不会狂妄到以为是自己运气好亦或是姜妲开恩,于是在西相舍安安分分地待了几日后,于一个深夜悄悄拜访东相舍,携东武王手书答谢容宣的救命之恩。
容宣展开那写在细绢上的遗诏,是东武王的笔迹无疑。他大致扫了一眼,差不多也是那么回事,只是他突然理解了权越君自缢时的心情,被人耍着玩还自以为是之人果然活得像个笑话!
他嘴角一勾哼笑一声,将那遗诏随手丢在了案上,容恒将它捧起来还给了范子兴。
“君侯,这……”范子兴不明所以。
容宣无趣地盯着搭在案上晃动的足尖,并未答他,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范相可想更进一步否?”
范子兴心中一震,有些不敢确定,“君侯这是何意?”
“何意?”容宣瞄了他一眼,嫌弃地收回视线,“你说呢?”
容恒附到范子兴耳边私语一句。
范子兴“咚”地一下跪在地上,颤抖着答道,“小臣不敢。”
容恒无语地转过头去,收到容宣的眼神后又无奈地将他扶起来。
“今日我能给你这个机会,明日也可再给别人,你不做自有别人来做,好歹你我是一条船上的,我对你更放心一些。你若不愿意便算了,朝中尚有大把人眼红这个位置。”
相国之位与君侯不同,那可是真正手握实权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职位,一般官吏做到相国便算是为官生涯的巅峰了,无论善恶皆可于汗青之上留下一笔,若为善名更可名垂青史、荫庇子孙。
范子兴是真的想,但也是真的不敢。
“小臣才疏学浅,万不敢肖想相国之位。君侯宜率马以骥,擢领朝野,提挈东原……”
“范相!”容恒打断他的话,厉声斥之,“怎敢于君侯面前胡吣!”
“小臣不敢!”范子兴连忙告罪,他方才受其惊吓也不知胡言乱语说了些什么东西,但愿容宣走了神未听清。
“罢了,人各有志。”容宣并未因此看轻范子兴,反倒觉得这人颇有自知之明,只是胆子实在太小,一受惊什么鬼话也敢说。“先王手书范相可得藏好了,毕竟有朝一日仍需物归原主,若是丢了……”
范子兴立刻表态,“君侯尽管放心,小臣必定日夜提防、寸步不离!”尽管他暂时未能想通容宣所言物归原主之“主”指的是谁,但将手书藏好肯定对。
“倒也不必,只不过毕竟是先王遗诏,倘若看管不当只怕会引火烧身。”
范子兴喏喏称是,他豁出老命去也得看住了!
容宣摆了摆手,“墨蒙,你代我送一送范相。”
“啊不必……”
范子兴有些怕墨蒙,更怕一把老骨头承受不住墨蒙那一扔,于是便想婉拒容宣的好意。但墨蒙是谁,范子兴越怕他越要去磋磨人家,不等对方把话说完便拎着人跑了。
容恒很不放心那份遗诏,便问容宣为何不拿到手,自己或藏或烧都比放在范子兴手里稳妥。且范子兴那人根本不经吓,日后万一再有旁人许给他好处或是如何,他再将那遗诏转手给了别人,容宣的性命岂非被人捏在了手里?
“傻!放在他手里可比攥在我手里有用!”容宣巴不得范子兴将遗诏给别人,最好现在立刻呈至姜妲案头,如此他再做些什么便是名正言顺的反击。
容宣使了个眼色,沉皎帮他敲了容恒脑壳一下,“大王忘恩负义、兔死狗烹,文陵君为求生路不得已而自保,岂料王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未能拦住文陵君之师,大王不幸薨逝。而东原宗室覆灭,群龙无首,文陵君既具经纬之才,是为天命所归,因而被、迫、继、位!”
容宣朝容恒露出一副“你看看人家沉皎多聪明”的表情,“说你不学无术还不肯承认。”
“啊这……”容恒觉得容宣在刁难他,这种事是他一个仆从敢懂的吗?但又不能反驳容宣,只好将气撒在沉皎身上,“你做甚要敲我?可是不想同舞湘相好了不是?”
“是君侯……”沉皎正要甩锅,孰料容恒又冒出了后半句,锅未甩出去他便先羞恼地涨红了脸,“你你你……莫胡说!”
“我可没胡说,昨天舞湘从后门给你送吃食我可都看见了,你还拉人家的手了。”容恒揣着手得意地瞅着沉皎,他倒要看看这人如何解释。
“我、我没有拉她的手!”沉皎真心冤枉,他连舞湘的裙裾都没有碰一下,在容恒眼里怎么就拉上手了。
容恒其实并没有看见舞湘送吃食的场景,只是见沉皎手中多了一包小食,而沉皎并非贪食之人,于是坏心眼地诈了一下,果然诈出了有意思的事,“君侯您看,他果然拿了舞湘的吃食。”
容宣正倚靠在凭几上撑额看着沉皎,脸上挂着一抹神似长者般欣慰的笑容。他忽然遭到容恒的点名一时未能反应过来,便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心里话,“你二人何时告知父母何时成婚?”
“君侯?”容恒愣了一下,甚是尴尬地戳了他一下,“您太直接了……”
沉皎的脸红得像深秋熟透的柿子,他连连摆手否认,“绝、绝无此事,我与舞湘只是朋友!”
“噢~朋友……”容宣点了点头,“我这般大的时候同琅琅也只是朋友。”
“真的、真的只是朋友!”
容宣二人对视一眼,皆自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于胸的笑意。
沉皎说不过这对主仆,扭头羞愤地跑了。
容宣看着沉皎顶着一张熟柿脸自牖边一闪而过,笑着喃喃自语了一句,“年少情思,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