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冬天格外冷,雪天不断,冬至前一日,伊邑又下了一场细细碎碎的小雪。
宫内医士年初便断言王夫胥子玉熬不过今年冬天,小雪前后其已见端倪,终于今日应了医士的话——午时过半,宫内急传胥食其阖府入宫。
容宣从街上回来,正好撞见胥食其等人往宫门而去,他一寻思便知是何事,不禁嘀咕了一句“可算是要走了”。容恒惊慌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劝他小点声,免得被太师听见了心里难受。
“您应该和王夫无甚恩怨罢?”他家君侯与胥子玉几乎从不来往,为何胥子玉快死了他家君侯如此开心?
容宣露出个假惺惺的笑容,“我与子玉师兄相识近廿载,乃是君子之交,如何有宿怨?”一直都是他单方面骂我!
容恒有些惊诧,“君侯与王夫竟是旧友?缘分还真是奇妙!”
“缘分?”容宣咀嚼着这两个字,极其不屑地“嘁”了声,露出个讽笑。
“缘分”二字于他而言只是单纯的两个字而已,一切都是在命格本子上写好的。他与那些明里暗里围绕在他周围的人在既定的轨道上相识相携手,那些人履行着扶持帝星的责任,在旁看着他。倘若他在哪一瞬间不幸走偏,那些人便会及时伸手帮忙掰正,让命轨得以继续朝着阴阳家和众人约好的方向发展。
容恒不知他何以为之不屑,但见其心情不佳便不敢细问,只说了两句宽慰好听的,“对啊,您与王夫自幼相识,等到长大了,一个做了文陵君一个做了王夫,皆身居高位又于伊邑相认,这难道还不算缘分吗?”
“我从不相信缘分。”
“可您与先生相识也是缘分使然哪!”
“阿恒你错了。”容宣并不认可这个说法,“我们之所以能够相识,是许多只手将我们推在一起的。”相识是必然,相知是刻意而为,唯有相爱才是他孤注一掷搏来的偏袒,是他求来的不假,但也是真正的缘分。
这番话让容恒感觉容宣与萧琅之间的故事十分不简单,他想了想,无论从地位还是从手段来看萧琅都应当是主动方,“难道先生一直在算计您?”
“阿恒你又错了,你正好说反,她才是天底下第一傻的小姑娘呢!”
容宣说着忽然雀跃起来,他的运气偏就恁般好,硬是能得萧琅青眼相顾。阴阳家传承千百年并非没有女方士,怎么单单就他和萧琅成了呢!他与萧琅说不定真是累世积来的缘分,也说不好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但那又如何,他二人这一生偏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谁也不能从萧琅身边将他抢走,谁也不能从他身边将萧琅抢走!
容恒连忙附和称是,只要他家君侯能够开心如何都好,但是眼下情形不当。“君侯,王夫毕竟快……走了,你多少还是收敛些为好。”
容宣悄悄翻了个白眼,他自觉已经很收敛了,没有摆宴庆祝胥子玉离开已是非常给胥食其面子。
容恒看到了他那个白眼,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与胥子玉有仇。容宣再次否认,接着又说确实有一点点,是因十数年前胥子玉踩了他一脚。
“王夫踩了您一脚?”容恒不信,一脚之仇能记到现在?“他为何踩您一脚?”
“因为他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当真?”能记一脚十余载而耿耿于怀,这话说的难道不是君侯本人?
容恒还想继续问下去,然而容宣却不肯再同他说更多,只说一切都与他想的不一样,容恒听闻这般万能话术也只好怏怏住口。
二人说着闲话回到相舍,容宣猜着也许天黑之前便会传来消息。
果然,哺食时城内响了钟,钟声是国后薨逝应有的规格。
容宣站在廊下远远地瞧了一眼钟声传来的方向便扭头进屋了,容恒端着炙肉而来,万分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可怜咱们王夫一生如此短促,青玉似的人物竟不得自由,深宫蹉跎至死。”
“是啊,甚是可惜。”容宣嘴上说着可惜,心里却是翻了个白眼。那人马上便要恢复自由之身了,其后涉足九州,观尽风月,比他可自在千万倍,说不嫉妒是假的。
容恒放下饭食,忽又记起一件事,说是方才在庖厨时听见外面有谁家随从在说话,道燕国使臣一行已近伊邑地界,来者有燕国新太子,不知姜妲会派谁去接,也许是容宣。
容宣觉得应是范子兴,姜妲想法设法令他远离朝政,又怎会让他掺和两国联盟这种大事。
“君侯您要争取呀,您莫忘了,燕国国婿还想着害您和先生哪,您不得找个聪明人打听打听吗?”容恒说着瞟了屋外一眼,嫌弃之意溢于言表。“燕国太子肯定跟国婿不对付,您先跟他交好,再寻个时机问一问,说不定能问出点二傻子不知道的。”
“不急,会有办法的。”容宣不为所动,忽然觉得有些稀奇,“二傻子是谁?”
容恒没好气地摆好箸,“还能有谁,搁院子里瞎晃悠的那个呗!”
容宣往屋外瞅了一眼,正见墨蒙在树下来回踱步,手里比比划划的,应是与沉皎比武又输了。他算了算,从墨家订的那把剑也该做好送来了,日后墨蒙可不能再在相舍闹腾。
容恒随口问今日饮酒否,他摇头称自酌无意思,令其去喊沉皎来用哺食。
“您莫管他了,他又找舞湘去了,说晚上才回。”容恒甚是难过,所谓世事无常,好兄弟说没就没。
“阿恒可是羡慕他?改明儿我也给你寻一位良人。”容宣打量着容恒,顿生父母为子女计之心,开始盘算起伊邑城内的良家淑女与贵族大户家的侍女,想来想去甚难抉择。
也许当年孔芳托酒君子为他说亲时亦是这般心情,怕二人不够般配,又怕自家孩子不喜欢酿成怨偶,真真操碎了心!
容恒发现容宣成家之后好像很热衷于帮人说媒,但他不需要,“多谢君侯,大可不必,我一个人伺候着君侯自在得很。”
“瞧见沉皎双宿双飞你不羡慕?”
“那二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好的时候恨不得长在一起,不好的时候恨不得掐死对方,有甚可羡慕的。”容恒作为沉皎与舞湘共同的朋友夹在中间是左右为难,左耳朵听沉皎怨舞湘,右耳朵听舞湘骂沉皎。头天晚上刚帮诉苦之人骂完对方,次日一早两人便又肩并肩地黏在他面前,留他一个里外不是人。
容宣笑得夹不起炙肉,“年轻人火气大很正常,你少掺和在他二人中间,说甚你且听着便是,莫插嘴。”
容恒很是冤枉,他如何愿意掺和进那二人当中去,“君侯明鉴哪,并非是我多嘴,而是我不说话他们非逼我站队啊……”
容恒话未说完,忽闻田叔在外叩门,“君侯,大王派菁菁传您进宫。”
“现在?”容恒闻言有些诧异,扭头看向容宣,“王夫刚……大王她……”
容宣断然回绝,胥子玉刚“死”姜妲便传他进宫,如此不合礼法之举他断不可能应允,姜妲不要脸面他还要!遂朝容恒使了个眼色,着他去与菁菁说。
容恒应了声,便要随田叔一起去。容宣想了想又唤住他,怕他不会编,于是教他说“在书院时文陵君与陵萧夫人皆同王夫相熟,乍闻斯人已去二人不免悲伤,又逢夫人身体不适,文陵君陪伴左右不愿稍离”。容恒闻此稍觉些许不妥,但也没有反驳。
等了约莫盏茶功夫,容恒回来说菁菁走了,他道,“菁菁问我小君何以与王夫相熟,我说许是上一代相熟,又同在书院进学,故相识。”
容宣赞同地点头,“你说的倒是不错,我们父辈确实相熟。”
容宣的父亲秦王与萧琅的父亲帝师萧燕然乃是旧友,萧燕然之师为孔芳,孔芳与无名子又是旧友。而萧琅的母亲昌邑公主与胥子玉的母亲是亲生姐妹,容宣的母亲秦国后与百越国后是堂亲姐妹,百越国后与昌邑公主是闺中密友。
容恒听罢一脸震惊,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犹豫地问容宣,“君侯,按理说您与先生相识应是因为父母之辈相熟的缘故,可我却为何觉得是因为您二位的缘故才将他们粘合在了一起?”
容宣低声笑道,“所以你与我谈何缘分?”
他早已将上一辈的关系摸得门儿清,还查到百越国后曾与昌邑公主定下一份婚约,想让昌邑公主将长女许配给百越长公子,结果未等婚约作数百越便亡了国。萧燕然与昌邑公主逃至蓬莱生下了萧琅,而后不知何故将萧琅献给了阴阳家,两人自此消失。依照萧燕然的性格,夫妻二人多半是殉了百越。
但容宣一直未能查到东西两国亡百越为甚死盯着萧燕然夫妇不放,萧燕然是百越人不假,但他与百越王族毫无关系,帝师又为商帝亲封,说到底其与百越王族只是朋友。而如今两王皆死,追杀萧燕然夫妇的原因越发难寻。
至于胥子玉与胥食其的关系,虽一直是容宣心头的另一个问号,今却懒得再琢磨,那人现在自由了,更容易发现他的小动作,他可不想找骂,只要不欺负萧琅便由其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