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翌日,过午时分,听闻燕国使臣已进了伊邑城,容恒问容宣要不要去街上瞧瞧。容宣低头翻着一卷琴谱,手底下照着谱子拨弄着琴弦,头也不抬地说无暇,他不去。
“好罢。”容恒失落地托腮坐在他身侧,百无聊赖地看着一卷书,心却早已飞出君侯府。
容宣瞟了他一眼,“你想去便去。”
容恒违心地拒绝了,“啊,我不想去。”
“你可以去帮我看看燕国来了何许人。”
“好的!”
容恒得令,有了正当理由他走得理直气壮。
容宣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研究他的琴谱。自远离朝政始他变得无比清闲,若说他闲着倒也未曾真闲着,表面上岁月静好琴画风雅,私下里小动作频频,将龙非那颗不安分的心撩拨得上蹿下跳。
待得哺食时刻,容恒自街上回来君侯府,风风火火地找容宣汇报见闻。
“君侯!我打听到了!”
燕国使者一行不出所料,果然是新太子如与新拜上卿卫羽偕同前来,并两位副手。此外燕王并未派遣将领护卫,只许了太子如一队人马,人数不少,只是无人率领,看上去颇为松散。
容宣手下一顿,“看来燕王对这个太子如并未特别钟意。”
容恒略为不解,“可两国联盟是大事,万一有人半路拦截……”
“这说明燕王对于联盟这桩事亦是不甚钟意,只是碍于一定的理由不得已而为之,被打扰反倒遂了他的心意。”
容恒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而凑到容宣跟前小声说道,“君侯,我还听说了另一件事,只是不知真假。”
“说来听听。”
“大王许是有意要让您搬迁至东坊居住。”
“东坊?只我一户搬吗?”
“也许是,说是大王抬举君侯,欲按制搬迁君侯府至东坊。伊邑君侯府只剩一家,指的可不就是咱家这一户吗!”
容宣闻言终于放下了琴谱,双手轻按在弦上若有所思。
他已是头部贵族,按制是应当搬迁至东坊与贵族共居。昔日东坊阖坊抄检,诸户尽失,只留下大片精致豪华的空舍,他搬过去当住谁家旧宅?且说是抬举,怕不是想孤立他,好教他与百官彻底分割开来,便于姜妲进一步监视与控制。
容宣没好气地嗤笑,“也好,甚是清净。”
“清净甚啊!”容恒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大腿,“那坊内人影全无,太不安全了!况且竹北院怎么办,咱们并无妥善借口一起搬过去,君侯府一动岂非被人发现先生不在?各方势力本就虎视眈眈,倘若为他们知晓先生不在,日后您怕是有数不清的麻烦!”
这话容宣听着十分不舒服,“怎么,琅琅只是咱们避难的挡箭牌?”
“不是不是,是我说错了!”容恒自知说错话,连忙转身跪下认错,“我的意思是,先生之所以悄悄离开,便是不想被人发现她不在,好继续护您安危。因竹北院是前太女府的一部分,大王未下令您便无权带走,至时您与先生表面上已相隔甚远,那些人闻之必定蠢蠢欲动,您若有所闪失岂非辜负了先生一片心意?”
容恒所言虽有理,却并没有说到容宣的心里去。
容宣早已不愿再将“疆景子”这个名字挡在身前逃避灾祸,可又怕同容恒说的一般辜负萧琅的心意,更怕不留神惹出什么意外事端徒令萧琅心中不快。尽管如是宽慰自己,但仍有一丝微薄的自尊心在不断提醒他应当自立,他自始至终想的都是要做站在萧琅身前一夫当关替她遮风挡雨的男人,此番方不负“萧琅君子”的名头,而非如今藏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模样,如此怎能称得上是合格的夫婿!
见容宣冷着表情沉默着,容恒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君侯?”
容宣回神瞥了容恒一眼,手掌抬起来却又轻轻放下,按着琴于心中暗叹,“罢了,便遂琅琅的心意,安心等她回来再说其他。”
“所以咱们……搬是不搬?”
“不搬。”
“可大王要是下令该如何是好?”
“不急,我自有办法。”容宣捻着指腹想了想,“去请沉皎来。”趁姜妲尚未下令,先将她的想法给绝了!
申时左右,容宣差墨蒙去酒肆订了一席小宴,摆在他事先要下的那间房里。墨蒙问他是哪一间,他只道如是说与店主即可,对方自然知晓。墨蒙应声去了,然临走时又闻容宣叮嘱,订好宴后不必回来只管去房内守着,顺便帮他接待一位客人。
“接待谁?”
“那人到了你自然认得。行事且当心,莫让旁人瞧见。”
墨蒙走后,容宣在家中候至酉时三刻,待天色全黑,他穿上一身黑色胡服悄悄翻出西坊,趁着宵禁街上无人,又躲过两队巡城人马,而后直奔北市酒肆。
北市仍旧灯火通明地热闹着,酒肆内尽是些夜不归宿之人。天黑之后只要不在街上走动便算不得违反宵禁,但想回家只能等第二日天亮。
容宣从酒肆楼后翻进二楼其中一间未点灯的房间,等房间外杂乱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他拍了拍身上的褶皱从房内走出来,到第七间门前敲了敲门。
很快便有人来开门,是墨蒙,其见来者是容宣便赶紧闪开身让他进屋,低声同他说人已经到了,又随手帮他撩开帘子。
这间房的布置在容宣的授意下改了改,靠牖的那张床搬到了进门的左手边,进门以后向左拐过一堵墙便能看到面西贴墙摆放的床与食案。墙外即是街道,并无第二个房间相连,如此可防邻屋窃听,亦可防牖外窥视。二楼可闻一楼响动,又可避免四楼梁上君子,且比三楼矮一些,遇事时向下可快速逃离,向上又有三楼缓冲,确实是个密谋的好地方。
容宣进屋一拐,便见床前站着二人,一人着墨色连帽斗篷,一人侍从模样伴立身侧。两人见容宣皆是无声深揖一礼,侧身一旁候其入座。
容宣还礼,伸手作请,“上卿请。”
黑斗篷摘下帽子,露出一张蓄了短须髯却并不老气的面容,正是燕国新拜的上卿、此次随太子如来访东原洽谈盟约的卫羽。只见他再揖,伸手笑说,“君侯先请,仆羽从之。”
“你我二人乃是多年老友,亦非主仆,于我面前倒不必如此多礼。”
容宣斟了一爵热酒递过去,卫羽赶紧起身双手接受。
“羽终究会是主君之仆,九州众子亦是。”
“不敢,”容宣往北瞥了一眼,“你这话说得兀自胆大,怕不是忘了北海之外。”
卫羽一拍额头,自知失言忙表歉意,忽记起萧琅在此,遂问疆景先生如何,可否允许拜见。
容宣摆了摆手,“先生行踪不定,前阵子还在院中,这几日带着内子不知去了何处,已有三两日未见其踪。”
“仆险些忘记恭贺主君大喜,略备薄礼,主君莫要嫌弃。”卫羽自衣襟里摸出一个锦囊放至容宣面前,触案发出一声轻微硬响,应是一卷竹简。“主君欲知诸般事务尽注于此。”
“多谢辛劳,如此却之不恭。”
容宣扯开袋口取出竹简,只看一眼便蹙起眉心,“属实否?”
卫羽当即起誓称“千真万确”,“仆于北地行走些许年岁,虽一事无成却也如鱼得水,顺便为大计招揽了一批拥趸。”
容宣闻言看了他一眼,展眉舒心一笑,“羿翰之功怕是无名先生之卦辞亦不敢为之计。”
卫羽略失色,连忙起身深揖,“主君仁而守道,万民自宾。仆功薄蝉翼,不敢居功。”
己身尚未取得成就,便先不敢与属下任意玩笑了,实在无趣!
容宣看着卫羽,仿佛看到了初来东原时在东武王面前战战兢兢的自己。他眼底神色一黯,将卫羽按坐回去,“你可是去过蓬莱了不是,说话怎地带了些方士味儿?”
“嗐!”卫羽恨恨拍案,“蓬莱倒是未去,只是主君不知,那商天子在阴阳巫的蛊惑下开始学着神使求长生了!”
容宣立时失笑,“陛下疯了不成?”
阴阳巫惯会妖言惑众,这世间哪有长生之法。寿数乃是天定,除却阴阳家神使能够长生数百年,凡人言此甚是可笑,难不成那商天子还想一直统治下去?
“陛下成日里炼药食丹,搞得汤邑内外乌烟瘴气!朝政已是丝毫不理,全然托付于臣子,自己昼夜流连长乐池,珍馐琼浆不离手,美姬乐伶不离身,甚至夜御……”卫羽住口一拍案,愤懑不已,“其骄奢淫逸仆都说不出口!”
墨蒙想象不到商天子的生活究竟能有多荒淫奢靡,此刻听得正起劲对方却不肯说了,遂好奇地问道,“夜御什么?”
“墨蒙!”容宣瞪了他一眼,红着耳根斥道,“不该问的少问!”
墨蒙悻悻住口,他只是好奇而已,怎么就不该问了?
“墨蒙?”卫羽惊讶出声,“这不是国婿身旁二号头领的名字吗?怎么竟也被主君收入麾下了?”
“没有的事,你可不要乱说!”墨蒙矢口否认,“我跟你们主君只是合作关系。”
卫羽了解地点头,“如此主君行事便又容易许多。”
容宣同他相视一笑,“你这礼送得正巧,我刚好要对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