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自卫羽处完成一桩心事,容宣心情大好,半夜溜回君侯府与墨蒙两人匿于书房开小灶。
至此,他二人确定子谦确实已与阴阳巫相互勾结,一方目标是容宣,一方目标是萧琅,由是达成合作,试图将两人捆绑在一起摧毁。而那些流言据卫羽从一名与他交好的阴阳家弟子口中得知,乃是阴阳巫无意中听闻伍瑾醉话,而后掐头去尾编造出来的。如今有阴阳家在其中帮忙,流言并未引起多大的反响,况且普通黎庶对此并不敢相信,只当是笑话听了。尤其是容宣成婚的消息传出来之后,流言基本不攻自破,只有子谦一人仍不死心。
容宣见书确确实实松了一口气,只要伍瑾非刻意而为便好。那人心思单纯,极易受骗,前些日子还自吴国来信宽慰他爱而不得被迫成婚的情伤。容宣很后悔自己从前谎话编得太多,现在都快圆不过来了。
墨蒙比较好奇他与子谦的恩怨,好好一对师兄弟怎么就为了权力反目了,两个人又不在同一个国家,效劳对象亦无仇怨,他二人怎会如此剑拔弩张。
容宣至今亦未曾想明白,他若是能想通这个问题也不至于如此黯然神伤了。
墨蒙对容宣的关系网络亦是十分好奇,怎么阴阳家弟子也跟着他,燕国的上卿也跟着他,这人年级轻轻的到底认识多少人?
容宣不无得意地笑道,“我一向为人和善,待人真诚……”
“打住。”墨蒙根本不想听他恬不知耻地往自己脸上贴金,趁早溜走,“我去睡觉了。”
一个上卿算什么,你们太子迟早也会站在我这边!
容宣胸有成竹,他要的并不多,太子如完全能够支付得起,只要卫羽按照他教的话说与太子如听,卫羽不但不会被怀疑私通东原文陵君,还能将太子如也拉上船。
果然不出他所料,次日,君侯府外有一陌生人递来拜贴,称他家主君欲约文陵君赴酒肆一叙。
墨蒙称容宣并不在家,其收了一批学生,正在“容与逍遥”教琴,需得酉时七上二刻方回。
其人闻之称是,便带着拜贴离开了。
容宣实则正坐在书房里看书,看的是一卷从萧琅那里借来的卦术古籍。他本想着多多涉猎一些自己未有研究过的领域,好与萧琅再多些共同语言,于是便借了这卷书,然而他看了两三年,绳结都快翻烂掉了也未能看明白一言半语。这竹简上的每个字他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却不知所云,直看得人头昏脑涨。看不懂不说,也看不进脑子里,倒是催眠效果极佳,多少看两眼便开始犯困。
容宣皱着眉叹着气,将双腿往案上一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紧盯着书上的文字做好了认真研习的心。然不过片刻他又开始昏昏欲睡,身体滑进凭几的弧背里,倚靠着软枕闭上了眼睛,将竹简往脸上一盖便陷入了睡梦中。
他如今的状态与钟离邯和龙非被逼念书时的颓废状态一模一样。
竹简不知何时滑落在地,响起一阵稀里哗啦的动静。容宣自睡梦中被惊醒,稀里糊涂地摸索着捡起竹简,眯眼一看滴漏竟已近戌时一刻,他赶紧起身理了理衣裳,打开牖吹了会儿风,如是方清醒许多。
外头月明星稀,无风无雪。
容恒自廊下走来,悄声同他说“人到了,一起来的”。容宣点了下头,示意他将人领进来。容恒应声连忙去向后园,那人正在园里等着。
容宣拨着豆灯,灯光忽明忽暗总是昏昏,他起身将铜马枝形檠灯上的灯盏也一一点上,屋内一下亮了许多。牖上接连映出三个人影,他扭头看了一眼,转身回到床边坐下,用清烹茶汤将漆觞烫过涤净。
容恒在外叩了三下门,“君侯,上宾已至。”
须臾房门推开尺余缝隙,容恒先闪身钻进来,接着是穿戴斗篷的卫羽。二人侍立房门左右两侧,留足通道请最后一人进房。
那人同卫羽着同一身装扮,但兜帽压得更低,只看见个蓄了极短胡须的下颌,比卫羽的胡须更短一寸。他站在容宣面前,抬手摘下了宽大的兜帽。
摘帽的双手保养得宜,同年轻人别无二致。兜帽之下的面容甚是和善,双目明亮而深邃,与燕王的神色有八分相似。但他颧骨要比燕王矮一些,脸型更圆润,倒不是发胖,只是缺少棱角,许是随了母亲一些。
据谍所言,此人年纪应在而立之年上下,春秋鼎盛,可观其发须却是花白斑驳,倒像是已知天命。
容宣一眼扫尽形貌,见燕如抬手欲见礼,他抢先一步深揖一礼,“仆宣问燕太子安。”
燕如顺势躬身还礼,“容子多礼。”
“太子请上座。”
容宣请燕如在床上入座,己欲与卫羽在一侧榻上落座,然为燕如把住手臂,“容子当与如同座。”
容宣将手覆于其袖之上微拒之,“尊卑有别,于礼不合。”
“如为燕之太子,容子为东原之君侯,非一家之属,何论尊卑?”燕如露出个笑容,上唇两撇胡子跟着翘起来。
“太子为天子同宗,宣为天子臣民,自当细论尊卑,宣不敢与尊者平坐。”
燕国开国先祖与商朝开国皇帝是孪生兄弟,当下虽仍是血脉同宗,但与今日天子亲缘关系并不紧密,与商服倒还能论上些许兄弟关系。
“率土之臣,莫非王臣,容子与如皆为王臣。”燕如笑着将容宣拉到床边,“如与容子一见如故,恨不能成为一家人,自当促膝长谈。”
“如此,却之不恭。”容宣不再推拒,听从吩咐落座。
二人入座后,容恒上前斟了两觞茶汤,又斟了一觞捧给卫羽。
燕如吹开汤上热雾,小心轻啜一口,当即赞叹不已,连连夸奖容宣礼乐诗书尽为一绝、独领风骚,誉其为天下权贵当中“凤麟风雅”。容宣闻之谦逊一笑,道“家中有人皎然出尘,尚清雅,故多习之以为乐”。燕如了然,顿美容宣佳偶骊珠。
两人寒暄以为阶,逐渐引至国事之上。
燕如对东原新令十分感兴趣,却又以为此律法制定得过于苛刻,不过要让他继续支持国婿子谦“以仁治国”的理念亦是万万不能的。且不说仁治之积弊,单论子谦于燕王之位图谋不轨的心思便已将燕如推到了政治立场的对立面。
“国婿大才,只是当今世道艰难,燕国老弱沉疴,当真无福消受。”燕如委婉叹道。
子谦亦算得个中翘楚,否则也不会得燕王青睐。只是这才于眼下诸国纷乱情形而言如持方枘内圆凿,不仅无甚大用,甚至有害。
“仁者仁心治得君子治不得小人,若想治得小人,非苛刻律法不可行。”礼乐制度本就是为心有约束、行可自持之君子所定,众生万相如光影明暗,有恪守道德的君子,就必定会有投机取巧钻空子的小人。小人若肯遵守规范便不是小人了,必须以极大的代价来恐吓他,逼他就范。
“燕地当生死存亡之际理应嬗变,如有意为之。”燕如说着看向容宣,鹰隼似的盯着他的眼睛,“不知容子以为如何?”
自是好极了,容宣恨不得燕如现在便回去继位称王,好把子谦给他绑过来!
他将盛茶汤的觞往燕如面前重重一放,觞中热汤立刻溅了出来,扑在案上,“太子自有鸿鹄之志,然浅池怎可卧龙?潜龙在野,或跃在渊,今百川尽归海,当插翅而飞天!”
“有容子这句话如便放心了,”燕如嘴上说着放心,实则忧思重重。他也不是信不过容宣,今日敢来此处会面便是倾心交付之意,只是对方这话说得未免过于轻巧,反倒显得可疑,“燕国风雨飘摇,八方虎视眈眈,百川何以归海,飞翼从何而来?”
“难不成太子此番前来只图东原一景?”容宣反问他,若说眼前这人只为结盟而结盟可无人会信。“党同伐异不见得是坏事,况且太子是为太子,一举一动皆为理所当然。”
燕如闻之沉思不语。
他猜不透容宣的心思,感觉此人十分诡谲,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傲气却不骄纵,言辞行止贴心却不谄媚。说他是个君子行事却狠毒邪肆,说他是个小人却又挑不出除心狠手辣之外的毛病,总之像个亦正亦邪的两面派。他相信,依照容宣的本事,与其合作必定能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利益,但心里又不太想合作,今夜见之越发觉得此人野心勃勃,他怕是支付不起合作的利息。
如是想着,燕如悄悄朝卫羽抬了下眼。
卫羽微微一低头,起身一揖,问道,“敢问君侯为何慨然相助,燕地苦寒,恐难如君侯所愿。”
容宣蓦然一笑,“我不过是将顺其美罢了,说得再难听些便是顺风扯旗,甚至算不得因势利导,谈甚慨然相助?难道太子就不想将一应事务玩弄于鼓掌之中吗?”
这话说得轻巧又轻蔑,听得燕如与卫羽面面相觑。卫羽作势规劝燕如三思,燕如反倒不肯了,直截了当地问容宣所图所想。
“欲图一人,国婿子谦。”容宣也不跟他客气,直接表明心意,“要活的。”
燕如一愣,思忖半晌,随后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