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煦的几名贴身侍婢给他喂了汤药,过了半个时辰,他便不再说胡话了。
姜窈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坐在榻边守着裴煦。
她十岁那年就被继母赶出家门,大哥又远在边关,没有音信,她只好栖身寺庙,敲钟念佛。
因为自己当年受继母苛待,深知其苦,抚养裴涉三载,她倾注了许多心血,慈爱至深。
太医署的医正嘱咐她,裴煦的病,需要静养,她不敢出声,只静静望着他。
丈夫和兄长都已亡故,她原先还能指望着这个继子,如今他昏迷不醒,她连最后的指望也没了。
裴涉注视着他的皇嫂,她骨架小,身量纤细,单薄的脊背在白色的衣料下轻轻颤抖。
几名宫婢按医正的吩咐,撤掉了几盏灯。
殿内更昏暗了,烛火的光晕透过白玉的灯罩,被削减了几分,朦朦胧胧。
烛光将裴涉的身影投射在地面上,但他高大,那影子便悄然落在了他可怜的嫂嫂身上,他往前一步,黑影就将她完全笼罩。
放置好了烛台,宫婢悉数退了出去。
适才一直欲言又止的青泥将一方小小的纸包递给姜窈,外面的纸已经被水打湿。
“娘娘,这是从殿下怀里发现的。”
姜窈打开纸包,里面的粉末沾了水,结成了块。
她不知这是何物。
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姜窈怔了怔,“这是……”
裴涉神色未变,眼底笑意却已若隐若现,装模做样捻了一些粉末在指尖,“是□□啊,嫂嫂。”
“煦儿他,”姜窈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颈一样,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后半句,“要害我?”
三年的养育之恩自然比不上他同生母的情分,她也不是今日才知道。
她心里是信的,可她嘴上不愿意承认。
“无凭无据的,谁知这□□是从哪来的,二郎这么说,便是要离间我们母子的情分了。”她的话勉强还算有理,可声音已如拨乱的弦,颤抖声根本隐藏不住。
“皇嫂毕竟与我相处甚少,与我不亲近,宁愿信这个便宜儿子,也不愿信我,只是千万要小心,别将自己折进去。”
“裴煦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想必皇嫂心中有数,不需本王多言。”他的目光落在姜窈的手腕上,那圈齿痕至今还未愈合。
姜窈回头望着昏迷不醒的裴煦,方才一直压抑的泪水忽然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她不是不知道裴煦与她不是一条心,只是她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歹毒的心肠。
为了后宫和气,她一向隐忍,处处退让,宽和待人,可到头来,连自己养了三年的儿子都要害她。
她在罔极寺吃斋念佛多年,寻常女儿家最娇俏可爱的年岁,她在寺中与青灯古佛为伴,心地比常人柔软恬淡,不争不抢,从无害人之心。
旁人害她,她都不在乎,可抚养了三年的儿子也要害她。
短短几日,她好似坠入一场无休止的噩梦,梦里只有她一人,徒劳无果地挣扎着。
她咬着唇瓣,努力忍住不哭,将淡粉的唇瓣咬破了,渗出细小的血丝。
裴涉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早已洞悉人心,皇嫂那点故作坚强的伪装被他锐利的目光撕得粉碎,内里是脆弱如新生的皮肉,“想哭便哭,皇嫂何必拿我当外人?”
姜窈背过身,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因为灌入了空气剧烈起伏,“赵医正说了,煦儿需要静养,不能大声喧哗。”
她声音极低,一听便知在极力隐忍。
做了三年的皇后,她习惯端着那副稳重从容的架子,即便浑身是伤,也要拼命遮掩起来,不示于他人。
这三年她一直做得很好,后宫纷争,前朝动荡,她也是安安静静,从容不迫,像是金雕玉琢的神像,藏在澹澹香雾后,雍容华贵,悲悯众生。
可这次她实在控制不住了,汹涌的情绪快要决堤,再多待一刻都会暴露出自己最不堪的模样。
她提着裙摆快步跑出显德殿。
整个身子都融入浓酽的夜色中,她绷紧的脊背才松弛下来。
长安夏日雨水不断,夜风里掺着雨丝,她刚踏上甬道雨水就扑面而来。
雨水快要将路上的落地宫灯熄灭,灯火微弱,四周一下子陷入漆黑之中,看不清归路。
这点雨水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觉得委屈到了极点。
漫无边际的黑暗罩住了曲折的宫道,巨蟒一般将她吞没。
她以前很少来东宫附近,对这里的路不熟悉,置身于黑暗之中,突然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只好躲在垂拱门下,蹲下身子,埋头哭了起来。
她不常掉眼泪,可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
仿佛要将积年累月的苦楚全部倾倒出来,泪珠子啪嗒啪嗒落在袖口处,洇湿了一片,冰冰凉凉贴在手臂上。
好在雨声将她抽抽搭搭的哭声掩盖住,才让她不至于丢尽颜面。
这里没有人路过,没有人会发现她的狼狈。
倾斜的雨丝被浓重夜色吞没,夜风里多了几分凉意,拍打在单薄的身体上,如同疾风摧折枝头白梅。
被泪水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一盏明亮的琉璃灯,她缓缓抬头,灯笼杆被握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中。
那手指节修长,本应极为好看,只是那道伤疤盘踞在手上,指腹上因常年握刀箭结着茧,藏着一股狠戾。
裴涉将灯盏和伞递给她,四角形的琉璃方灯映在砖石路上的积水中,如月映水面。
姜窈接过琉璃灯,举着伞,怯生生望着他,杏眼中氤氲着湿润的雾,“二郎……”
他脱下外袍,披到姜窈肩上。
姜窈身量匀称,可站在他面前却显得瘦小,只到他胸口,须得踮着脚尖才能将伞撑在二人头顶。
他俯下身子时,能闻到皇嫂身上萦绕的兰香,她后颈上那粒朱砂痣在微弱的光线中反而越发惹眼,点缀在雪白的颈子上,仿佛能将人的视线缠住。
姜窈下意识地后退,那件宽大的玄色外袍却已经披在了她肩头,衣衫上还存着余温,将她的身子包裹住。
她自认是一生劳碌的命数,后宫大事小事都要过问,过往的年岁里,她只身一人于茫茫风雪中踽踽独行,今日竟也如梦中那般,渴望这点暖意。
二郎帮她铲除奸佞,操办夫君丧仪,处理政务时也与她们母子有商有量,从无僭越之举。
先帝留下的是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杨无轨叛乱时,国库空虚,朝廷没有银钱可用,成宁帝听信了沈仞的建言,任命他为盐铁铸钱使,铸劣钱,加赋税,身在后宫,她也知道百姓已是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这还是只是她这个不问政事的妇人知晓的事,她不知晓的,恐怕更多。
她的戒心已经小了许多,或许是自己太过紧张,将人往坏处想了。
或许他真没有她想的那般可怖。
琉璃灯中幽幽烛火晕开层层暖黄的光晕,他锐利的眉眼浸在如水的烛光中,化去了几分戾气,没有平日里那样慑人。
裴涉察觉皇嫂的动摇,琥珀色的眼睛中浮动着一丝得意,待皇嫂与他视线交汇时,那点得意的神色瞬间早已隐匿起来,不露端倪。
将欲取之,必固予之。
皇嫂哪里晓得他心中的盘算,这些时日的恭谨,不过是迷惑人心的把戏。
她一步步走入圈套而不自知,恐怕哪天被人囫囵吞了都浑然不觉。
这片刻的动摇,便让他有机可乘。
姜窈刹那的失神,眼角坠下的泪珠儿就已经被他用帕子擦去。
愣了愣神的功夫,疾风兼骤雨,她几乎握不住伞柄。
裴涉接过伞,将她罩在伞下,雨点打在伞面上,溅起一蓬蓬雨雾,溶进了柔和的灯光,成了夜雨中唯一的庇护所。
姜窈不敢靠得太近,刻意隔着一点距离,这样才会自在些。
裴涉回眸,姜窈也正在看着他,一双杏眼哭得红肿,鬓发微乱,几缕碎发随风轻晃,擦过耳尖。
“皇嫂离我近些,莫要被雨淋湿。”
姜窈见他将大半伞面都放在了她这边,他右肩已经被雨水淋湿,心下愧疚,连忙点点头,跟了上去。
这把伞并不大,只能容纳两人紧挨着站在一起。
自然是他刻意为之,但皇嫂不知,她慢慢靠近了他,亦步亦趋地跟着。
姜窈不知他心中所想,怕他因为迁就自己而淋了雨,紧紧贴着他走。
身上披着的那件外袍上散发着檀香气,她于制香煮茶这些事上最为擅长,一下便分辨出这是沉檀香。
她调香时也喜爱用沉檀这味香料,只是后来天下动荡,皇室缩减开支,她身为皇后,带头裁减用度,改用了普通的檀香,辅以降真香,也能以假乱真。
“到了,皇嫂。”
姜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慈宁宫中灯火未灭,被雨幕阻隔,变得很遥远。
裴涉将伞递与她。
她不好意思接过,他一次次相助,自己怎么好让他淋着雨回去。
“进去喝盏热茶再走罢,二郎。”
她还未意识到自己已经咬了钩,正在引狼入室,粉嫩如桃的唇略弯了弯,笑意清浅。
裴涉嗯了一声,随她一起进了慈宁宫。
慈宁宫冷清,地方不大,胜在清幽僻静。
姜窈在寺庙中住惯了,凡事亲力亲为,不习惯旁人伺候,只留了陪着她长大的婢女青泥和几个洒扫的宫婢。
空荡荡的殿内只剩她和裴涉二人。
她的住处极为简朴,没有什么贵重的物件。
临窗的矮几上摆着一支白瓷瓶,两枝新荷立于其中,皎洁无尘,旁边放着一串水苍玉佛珠,几页抄写的佛经,素净得不像是太后的寝殿。
内殿的美人榻上有一方矮桌,桌上还剩着一碟未吃完的蜜煎樱桃。
姜窈吃斋念佛,不重口腹之欲,唯独惧怕苦涩的汤药,在喝药这事上有点小孩子心性,喝完了药总要含上一两颗蜜煎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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