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思夏从学堂取回一摞书,和宝绘一起收拾书房。
“娘子,这些字……都扔了?”宝绘看着地上铺排一片的狼藉,“这都是你认真写的呀!”
思夏正踩着胡床往书架上放书,头也不回地道:“不扔要留着过年吗?老学究稀里糊涂一句话,张口就是一百张,逼着我练出了手握两支笔看不出痕迹的地步。再说,我要认真写这么多,眼睛早坏了一句话!反正递上去他也不看,没递上去不也没挨罚?”
“阿郎若是知道你前两日的事,肯定会生气的。”
思夏从胡床上跳下来,打断她:“你怎么不管我生气呢?那破学究倒对程弘挺关心,说一堆破话,气死我了!”
宝绘劝她:“阿郎为了娘子专门修缮了学堂,不是让娘子胡闹的。”
府上学堂是张思远曾祖父给家中孩子专设的。
张家是武将出身,张思远曾祖父因功绩卓著被封郧国公,子孙世袭罔替。他是个儒将,除了想让子孙多习兵法与骑射格斗之术外,还从外头请老师给孩子们教圣贤书。
一朝平定外患,几十年来,国朝少有大的战事,张家也不复当年的武将雄风,然因今上胞妹下嫁张苒,又给张家添了光彩。
张苒顶着驸马都尉的头衔,一路升到了吏部尚书,奈何天有不测风云,三十多岁就撒手人寰了。
到了张思远这辈,扯了张家荣耀的后腿。除了袭了郧国公的爵位,其他一事无成。
他是张苒和纯安长公主的独子,按说他这身份靠荫封也得弄个不低的官。父亲走得突然,他袭了郧国公的爵位,又去考进士博功名,中了二甲后长公主便薨了,守了三年孝像是看破了世事,加上皇帝对他的态度与以前相比是大相径庭,他便不想做官了,这样活得自在……除了喝药。
张思远的祖父母有两儿两女,日子过得也算舒心。大儿成婚后就搬到长公主府住,小儿也要娶亲了,不成想忽然得了种怪病,死了,祖父母伤心过度,也先后离开了人世。
因为张家人丁凋零,张思远幼时就被父亲安排在国公府的学堂念书,希望这样增增人气。
他知道母亲是长公主,父亲也是官,又备受皇帝太后宠爱,难免趾高气扬,这一扬就气跑了好几位老师。如今他当家做主了,长兄如父,督导思夏学识。于是,思夏十天里有八天跑学堂。
张思远怕她静不下心来,便从公主府请过来四个年轻女史,陪着她一起念。
思夏在公主府时便是不成文的小主人,到了郧国公府的学堂,那些女史更是捧着她,偷偷睡觉时给她盯梢,偷偷看杂书时和她一起看,偷偷整老师时,她们就一起上。
于是老师鼻青脸肿地到张思远面前请辞,不干了。而张思远尚不知情,要挽留,未果。原想叫女史来问话,可想着她们和思夏混熟了定会替她隐瞒,便叫了学堂仆僮来。仆僮吞吞吐吐道:“小人只知,是、是娘子拿水浇了人。”
说“娘子”那俩字时,声音轻的像片羽毛。
张思远被思夏这“壮举”气乐了,以前他最过分的是在老师的书本上泼墨汁,思夏倒比他有胆子!原是想叫绀青把她拎过来,想了想,还是决定给她留面子,一个人去了她屋里,还把晴芳院的下人都支出去了。
思夏收拾了半日书房,累得胳膊酸,看宝绘灰头土脸,便打发她去洗澡,她则在榻上歇了,见张思远来,端端正正行礼,张思远见好就收,随意坐下,语气轻松道:“明日带你去击鞠。”
张思远见她没说话,反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一看就在走神,手指扣扣书案叫她,“是不是平时在学堂也不认真?最近学什么了,拿给我看!”
一大摞字,两本没抄完的书,一本《诗经》,一本《左传》,全部推至张思远面前。
他看她人模狗样的没有立即发作,抄起那一摞字来看。时下文人追求楷书,她却独喜隶书。起笔凝重、结笔轻疾的“蚕头燕尾”,既有雄阔严整之气,又露舒展灵动之风。
但是,这只是她的喜好。学堂写课业是写楷书,这分明就是她没好好写课业,拿闲时写的隶书糊弄他。
张思远再翻那两本书,一下两下,《诗经》里面夹着一本薄薄的青皮册子,被他一翻,便不够意思地掉了出来。
思夏做下的事,心如明镜,对张思远的兴师问罪坦然接受。可那本不合时宜的青皮册子是一个女史所有,女史生怕课上被老师抓,总是大书挡住小书,老师讲《左传》,她便用《左传》挡着看,老师讲《诗经》,她便拿了思夏的《诗经》挡着看,兴许是那位女史看完了,大度地夹在思夏的《诗经》里,勉为其难地要借给思夏看,以备日后的谈资。
思夏心说:这女史这也太不地道了!
“光是抄书了,也不知道记没记住。”他想了想,挑了僖公二十四年里所记的一句,“‘兄弟虽有小忿,不废懿亲’,何意?”
思夏慢条斯理地巴巴完。张思远又说了几个,思夏对答如流,终于叫他点头了,然而屋中火炉上多了一本青皮册子,转瞬火舌升腾,将那个她尚未读过的故事火化了。
这时,张思远四顾环看,终于看到墙角瓷瓶中有麈尾,抬手一指,“拿过来!”
他当然舍不得打她,攥着麈尾拿态,希望她认清现实能主动交代,“老师传道授业解惑,你却不尊,竟还在学堂布了水桶整人。这事怎么说?”
思夏纯粹就是找打,“他说话难听,我不高兴了。”语气云淡风轻,脾气臭不可闻。
张思远被她这桀骜不驯的神情气堵了,她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嚣张?以前的胆小一扫而空了?前次去灞桥就杀气腾腾地和程弘闹得不对付,纯粹给他丢人现眼。回程路上不管不顾整乱一条街……如今老师一句话不中听她就开始整老师,是不是以后他也说不得她了?如此下去,日后谁敢娶她!
“学堂的人,晴芳院的人,还是府上的其他人,究竟是谁,让你染上这幅市井草莽做派?需不需要让李翁一一打着问?”
“怎不问他说什么了?”思夏也横了!
平日思夏找茬不愿去学堂,如今她整人吓跑了老师,他生气,却真没问为何生出这么一桩事来。这下语气也温和了,“老师说什么了?”
偏偏思夏不肯说了,而是仰着脸来了句:“我没叫人掌他的嘴就是好的!”
张思远来时刚灌了一碗药,苦味还在喉头翻涌,此刻被她这呛人的举止气得胸腔燃烧,继而把苦味放大,他有点想吐。他捏了捏眉心,把气喘匀了,翻转麈尾,用镶着玳瑁的手柄指着她,“伸左手!”
细长的竹质手柄,雪白柔嫩的手心,前者用力落在后者上,夹带着一股冷风,加重了手心的疼。
思夏愣是没躲,也没喊疼。对张思远来说,但凡她发个声,他不但会停,还得赶紧翻出药来给她涂。毕竟老师设戒尺也只是警戒,不是专门打人的。
张思远知道,家学里请的老师非逾即腐,她认个错也就过去了。本以为她只是玩劣尚可说教,然其非但无悔改之心,还不思进取穷横闹脾气!越想越愤,越愤手上越用力,直到她左手指伸不直,弯曲着哆嗦才停下。
打完,张思远仍旧没消火,“哪个学生像你这样放肆?”
思夏不反驳,不争辩,默默听着,脑子里却搭了个讥讽台子,这老翁连个进士也没混上,稀里糊涂能把墨汁当醋用,一天到晚和学生们扯闲天,下课了就随口一说写多少多少课业!哪里真教了什么有用的东西,偏偏张思远非得让她去学堂!
又气又疼。
她小心翼翼地攥住左手腕,希望那里发出的疼痛不再传递。可无济于事,方才实在太疼了,钻到心里去,连半边脸都跟着发木,头皮也跟着痛。以为挨完打就可以解脱,谁知此刻火烧火燎起来,她只觉左手要着了。
那一双嫩白的手,平时像白鸽似的飞动,今夜有一只变成了颓落的青紫色,明日这鸽子一准会变“胖”。
张思远将麈尾“啪”一声摔在案上,“你也是书香门第出身,真不明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吗?”
她以为他会揪着整老师这事不放,谁知三两句话又戳她心窝子,她知道他还没说更刺耳的话,再说下去会把她父亲母亲也抬出来。
她娘生她时难产而亡,父亲谌松观曾是京兆少尹,天胜三年因京兆尹回家丁忧而暂兼京兆尹一职。彼时长安盗匪猖獗,慧娴大长公主的家仆又肆意伤人,京兆府抓人反被伤,于是谌松观将这事抖在了朝堂上。
依制,京兆府捕人可不送大理寺,且证据确凿后可当堂判死。也不知慧娴大长公主用了什么法子,三日后,谌松观贬为太原县令,不到两年就病死了。思夏那时太小,又不能扶棺回京,是官府帮着张罗后事,就葬在了太原。
许是纯安长公主吃斋念佛久了,可怜谌松观女儿,叫李增去接。可天下可怜人太多了。张思远问母亲为何是思夏呢?母亲并没有说话。
纯安长公主确实喜欢思夏。整日里将她带在身边,对她好到没话说。她虽然胆小爱哭,但这么多年,她也被惯出了高高在上的臭毛病。所以她才别扭,别人说一句不好就受不了,和程弘初次见面被羞辱,就小心眼到把他化敌了,听到与他有关的就浑身不爽。
两日前在学堂,老师当着女学生的面,提到程弘御敌的事迹也就罢了,还醉痴痴地道:“程都虞身高九尺,美姿容,尚未娶妻,诸位小娘子可要抓紧机会啊!”
满朝文武皆知宰相主张削河东,这老翁偏偏让郧国公府的人亲近程弘,是嫌张思远命长吗?何况思夏见过程弘,知道他个子高,但是也没九尺!顶多八尺!还没拆穿他的谎话时就听了最后一句……岂有此理!臭不要脸!
她本身就不待见程弘,听这话简直气疯了,捞起一本书,狠狠砸在书案上,惊醒了台上那个摇头晃脑的老翁。然后她公然罢课,今日上的这是媒婆课吧,哪里是在教什么圣贤书,不上了!
翌日惨案就发生了,思夏与众学生都没在学堂,那位老翁平日讲课都能睡着,早起还在犯困,一推门,“哗啦”一桶水兜头浇下,那桶也歪歪扭扭掉下来,砸得老师给学生们停了课。
他指定没敢和张思远说实话,这才请辞的。
“听明白便回话!”张思远平时在家以温文尔雅示人,有时也是端架子端得高的主,两面切换,毫不违和。
她虽没有看过那本青皮册子上的故事,但以前确实偷偷摸摸看过其他杂书,便也不觉着冤屈了。何况她怕张思远处置女史,她们毕竟是从长公主府出来的,万一这事传到宫里,他还得落个刻薄的名声。
前头李增跪着给她扯道理,刚刚张思远又跟她提“不废懿亲”,看来她今日挨打是活该了。
于是她吭声,“明白。”
其实,张思远怕她依旧梗脖子,不打她怕她无法无天,打重了又怕她记恨,太难了!仿佛他才是那个被饶恕的人,起身便走,还留下了一句“不要忘了明日有击鞠”的话。
宝绘赶到时,院子里无人,听着里头动静,整个人都被冻透了。张思远拉着脸看她,她大着胆子看回去了。
他一哂:“你这是怨上我了?”
搁别人身上必定是“小人不敢”。可宝绘硬邦邦回:“但凡有谁对娘子不好,我都是要跟他拼命的。”
张思远敬她这份忠心。
宝绘比思夏大三岁。那年谌松观去太原,乳母没法跟着,谌松观只能给女儿买侍女,然而宝绘也是个孩子,担心这女娃娃照顾不好小小的思夏,并不满意,可思夏与她合得来。
谌松观刚殁时,谌家的几个下人也散了,家里连个做饭的人也没有,宝绘想着厨娘的样子去烧火,思夏竟没嫌弃她做的“猪汤狗食”。之后李增去了太原,思夏以为她像宝绘那样被卖了,一直躲在屋里不出来,是宝绘好劝歹劝才将她叫出来。
去长安的路上,思夏颤着声音跟她说:“阿爷没跟我说过什么长公主,对我点名道姓的,我肯定是被卖了,一会停车,我寻个由头,守着他们,你就跑吧。”
那时,宝绘就在心中发誓,这辈子都跟着谌家小娘子了。
张思远也不再废话,只是吩咐:“先用冷水给她洗手,再涂化瘀的药。”
宝绘越过他,急急钻进了屋子,“哐当”一声关上了门。一番折腾后给思夏的左手裹成了包子,叹气道:“我但凡能替娘子受一下,你也会心疼的,这手……”
“你又来说教!”思夏委屈,因为手疼,又因为没地方撒气,只会给宝绘甩脸子。
宝绘是个有耐心的人,也真的为思夏想,两人虽是主仆,但一同长大的情谊无人可比。是故,思夏有不对的地方,她也会劝,只可惜思夏嘴严,布水桶整老师的事没告诉她。
“那位……程,先生就是随口说说,娘子也说先生糊涂,这回倒当真了。”
“我就是当真了!”
宝绘看她又使小性子,便道:“人家好好的,你先自己生起气来了。阿郎素日待娘子好,连下台阶都提醒别摔着,何时打过娘子?”这事本就是思夏的不对。
思夏气呼呼道:“你明日跟他说,我手疼,去不了击鞠场了。”
“谁说去击鞠场就是击鞠的?”宝绘拉着她的左手,“就为这事又闹脾气,他来道歉,娘子就真的开心了?他不来道歉,李翁肯定要来劝,劝好了,娘子再见他,恐怕也不是滋味;劝不好,这府上得翻了天。如今娘子开始学着管家,自然要有管家的样子……”
她唠唠叨叨,思夏更烦了,“你还说,这么晚了也不让我睡,又让我明日去击鞠,我还能起来吗?”然后就“嗖嗖”朝卧房去。
宝绘赶紧笑着跟上,“瞧瞧,我的不对,娘子快睡,明日去击鞠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