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去年,天胜十四年的暮春,万绿齐放,人间芳菲。
张思远告诉思夏,搬到郧国公府后,想要什么样的院子可以自己布置。思夏接连收拾了好几天的物品,早已晕头转向,无心思考,脱口便说想要个清静的地方。
他说好。
郧国公府不比纯安长公主的府第,受宠的长公主,奴仆众多,富可敌国。到了张家的宅院,就只有他和思夏,也没多少仆人,是清静之地。
那时他已经除服了,想玩就玩,想吃就吃,不用顾及旁人说他不孝。他年纪轻轻的就已经是一家之主了,而这个家就他和一个无血亲的妹妹,也是惨痛的现实了。
不过思夏想要清静,这里清静。
可是清静之地有,清静之人不常有!
去年宫里设家宴,皇后想着张思远已除服,身子也见好了,也叫他前去。
以前纯安长公主和张驸马在时,张思远年岁还小,跟着去凑数不会有什么不便,但现在他这个外姓去赴天家家宴,还是有些尴尬的。皇后自然想到了这层,为此又多请了几位远亲。
席间刘贵妃琵琶助兴,皇帝大悦,与她喝了一杯酒。这下宫里的小崽子为了哄皇帝开心,纷纷给皇帝敬酒。刘贵妃见皇帝喝不下了,就主动代他喝,那群小崽子就敬刘贵妃。
一圈下来到张思远了。皇后解释他不宜饮酒,要给他换茶代酒,谁知皇帝一扫他的食案,居然一筷子没动,便当着众人的面下令:“既然还在生病,即刻便回府休养吧!”
张思远就这样被赶出了宴席,听说皇后也跟着受了斥责,叫他这个病病歪歪的人来简直扫兴。
刘贵妃又在皇帝面前火上浇油,说张思远想给她难堪,其实是不敬圣人。她拿着个破帕子拭泪,求圣人管管这个没爷娘的孩子。
皇帝确实因他席间举动而动怒,选了个数九寒天的日子,赐了生冷的御食到郧国公府,还叫他在冷风里吃完。
那日李增去巡查田庄,绀青也出门办事,旁人没见过这阵仗,根本不敢插话,只有思夏求那些人。她明白这是有意羞辱,无法抗拒,便说张郧公身体不适,要代他吃。来人趾高气扬,说话也是官腔十足,骂她低贱之人不配得圣人赐食,并且嫌她多嘴就要让人打她。
张思远喊了住手,又谢了恩,看着那些冻成冰块的膳食,拿起筷子却不吃,跟他们耗,一起冻着吧!
这时赵医正赶来了,当着敕使的面也不扯什么“救死扶伤”的道理了,直接玩命,“臣奉太后懿旨前来侍奉,若张郧公身体有损,臣必死。臣绝不敢违抗圣命,只是御膳已成冰,还请敕使稍待,臣去请太后懿旨,先赐死臣。”
敕使为难。
思夏见他们动摇,再次恳求:“此举必然会使太后和圣人生隙,请敕使开恩,将御赐之物分给府上众人,才是天恩降临郧国公府。”
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法子了。
敕使放下碟碗回宫复旨。他们那日可能没看黄历,刚回宫去见皇帝,太后就过来了,听见了此事。这差事办的,的确不够意思。
太后用相同的法子赐食刘贵妃,皇帝心疼了,给她求情。太后说刘贵妃恃宠而骄,苛待晚辈,累皇帝落下对下不慈的恶名,那便责令刘贵妃禁足一月。太后意在言外,令皇帝颇没颜面,没再给刘贵妃求情,反而对皇后和太子都温和了些。
那段时间思夏一直在害怕,倒不是怕自己被宫里人怀恨在心,而是怕张思远受了打击。好容易病情好转,万一再吃不下饭吃不下药,就经不起折腾了。
多么灿烂的郎君,受着万千宠爱成长起来,还没练出钢筋铁骨,就不得不硬扛起二连三的风刀霜剑。
即便没做错什么,他也全盘接受,毫无怨言。以前皇帝宠着他,是他的福气,现在皇帝气着他,也是他的福气。
君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臣子。
他接受,他谢恩。
可这次不一样了,信被翻了。他那个皇帝舅舅富有天下,断不会做偷鸡摸狗之事。
当朝皇后无子无女,而皇帝宠爱刘氏,刘氏生四皇子时只是个才人,不到四年便升至贵妃,其子汉王也是皇帝最喜欢的儿子。
皇太子是皇帝的庶长子,这几年与皇帝多有不和。有些官员见皇帝宠刘贵妃又喜爱汉王,见风使舵,像苍蝇见血一样,盯着太子不放,天天找他的错,拐弯抹角地让皇帝废储。既然皇子都是庶子,那么谁都有机会当太子。
但太子素来仁孝,朝中也有大臣对其称赞。便是河东节度使程齐园,因早年受太子之傅兵部尚书推举过,这么多年一直站在太子一边。
两年前,程齐园进京献俘,说太子仁孝至纯却缕遭朝官弹劾,而引发动摇国本之语,原因在于宰相不称职。他上不能为君上分忧,下不能为百官表率,应当罢相。
曹杨此人善于阿谀逢迎,见天子与太子不和,纵容官员参奏太子。如此一来,他又和河东节度使程齐园有了龃龉,如果程齐园政绩好,便有升任宰相的可能。曹杨不能忍受,一直主张削河东的人正是他,调程弘回京的也是他。
傻子都能看出来,程弘是回京为质的。
张思远在家过平静日子,想法子和赵医正讨价还价怎么少吃药,再没心思去勾心斗角。他连个职事官都没捞到,居然也因此事惹了麻烦。
这事之后,思夏就想明白了。
曹杨三番五次要折掉程家,便是明目张胆得罪了太子,他既不怕得罪太子,便是有了新的打算。宰相位极人臣,更想让权力延长,那便要提前押宝,如果太子倒了,胜算最大的是刘贵妃的儿子汉王。
刘贵妃因为张思远而被太后罚,曹杨向刘贵妃卖乖也不无可能。况且,张思远和程弘交好,翻信后再逼个供,除程家削河东就顺理成章了。
所以思夏道:“阿兄,是不是这里出了问题?如果曹相国这样做,便是一举两得。”
张思远确实这样想过。可是,曹杨知道他和程弘写信,应该步步紧逼才对,即便没有找到,大可伪造。曹杨敢得罪太子,会在乎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国公?
所以他现在很坦然,“一个从八品兵部主事,一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商家子弟,再加上一个私妓,这些人谁能入得了宰相和贵妃的眼?”他又笑道,“如果你去做坏事,会选低能、奸诈和无情之人吗?”
思夏看着案上那柄麈尾,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叫嚣着疼痛,“我做坏事之前,得先想想阿兄会不会打死我。”
张思远畅然,“你有这种觉悟就好。”
思夏郁闷,郁闷了一会儿又问:“还有其他人?”
她大多时候傻得头上冒烟,极少时候聪明得眼睛放光。
就这点,他俩想一块儿去了。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这种人怕是要坐收渔利。”张思远又按了按眉心,“可我也想不出是谁,我脾气温和,又好几年不怎么出门,得罪过什么人吗?”
思夏:“……”他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不过也是,她和程弘说过,张郧公没什么仇人。
然后两人都没话说了,因为暂时无解。
张思远看看铜漏,里面的水滴答滴答不紧不慢地流逝,竟是又过了一日,也不知钓了一条什么鱼。转而又怅然起来,再看看思夏,她正撑腮看着自己,便点她额头,催促道:“今日太晚了,你快回去睡吧。”末了又嘱咐,“不要胡思乱想。”
思夏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了,今日冯家小娘子说,她并非有意为之,希望阿兄能原谅她。”
张思远听腻了,“他兄妹二人都说过八百遍了。”
“哦,这是第八百零一遍。”
张思远:“……”
然而翌日,第八百零二遍就来了。
冯素素到张家别业时,思夏尚未起身。她一向爱懒床,正值冬日,她整个人更是不想离开被子。
张思远从不犯懒,读书、绘画、写字骑射、习武等轮着来。可昨日击鞠受了伤,今日起身只卷了一册书看。也是无聊,竟羡慕起思夏看杂书的念头来,但又被这根冒出来的苗头吓到了,又赶紧把头扎进书里,是一册《仪礼》,正看到“纳吉用雁,如纳采礼”一句……其实是他故意翻到这页的,随后别扭起来了。
他听到冯素素来了,连忙放下书,就要往卧房去。可绀青却告知他,今日冯素素是来找思夏的。
张思远气道:“你怎么不早说?”看她闷头耷拉脑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更气了,“站没站相,你有没有好好当差,真想挨板子了?”
绀青乖巧侍立,恭敬一拜,“阿郎要什么?”
张思远不想见冯素素,也不想让思夏见她,可又怕冯时瑛拿廖以煦说事。唉,冯时瑛那张破嘴!
他又捧起《仪礼》,闷闷道:“别让她过多纠缠娘子。”
也是巧了,思夏洗漱完出屋迎冯素素,通传又报,说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捧着一个画轴,要送给阿郎。
恰好绀青过来,正愁李柔儿问画这事,便先询问孩子,这画是谁让送的。
孩子并不知情,只说拿了人家的钱,就听话送到这里来了。
绀青也取了一吊钱,塞给孩子,说这家主人不在,让他把画先还回去。
孩子小,有钱赚,便乖乖去了。
思夏明白,绀青这是让人跟着孩子寻人去了。这边当着冯素素的面,她也没多说什么,只请她到屋中坐。
其实昨晚思夏做了个梦,梦到冯素素对她死缠烂打,说要给她当阿嫂。
思夏今日想了想,冯素素这想法似乎没什么不好。
如果张思远和冯家结了亲,以冯素素是禁军大将军之女的身份,应该会帮张思远改变现在的困境。毕竟,冯素素的父亲是皇帝最宠信之人。
冯家小娘子只是骄横一些,女儿家嘛,这点算得上可爱,她又是个直性子,和张思远的温柔相配。
所以思夏愿意当红娘,但又不能明目张胆。
可她一想到昨晚上那个梦,再看冯素素本人,她想笑。
冯素素莫名其妙地脸红了,语气却很冲,“你笑什么笑?”
思夏又开始胡说:“没什么,就是想说你起得早。”
“我阿兄早早去衙署了,留下话要我也早回去。这会儿来看看你,一会儿就走。”
思夏内心一紧,难不成是冯时瑛昨晚和她说什么了?此刻她装傻,“你没睡醒吧,令兄……怎么会让你来看我?”
“你有多大的脸面?”冯素素很是不屑,“我阿兄让我来看你?”
思夏放心了,没有就好,可千万别有什么。她又问:“那就是你来看我了。你看我什么?”
冯素素的桃花眼猛地睁大,像两朵骤开的桃花,“看你眼睛比我眼睛大,行吗?”
思夏笑道:“行!”
冯素素忘了正事,她接过侍女墨玉手中的双层黑漆食盒,边取食边道:“以前击鞠的时候,听说你爱吃杏仁酪,今晨叫厨子做了,别业的厨子不比我家里的,不过也还凑合,特意带来给你尝尝。”
居然是两碗杏仁酪。思夏不怀好意地道:“好像我很能吃!”
冯素素:“……”
“你吃过了?一人一碗吧!”
“我……吃过了。”冯素素冥思苦想,“你吃不了的话、你吃不了的话可以给别人啊。”
“那可不行。”思夏立马将那两碗杏仁酪护住,“你特意给我带来的,我怎么舍得给别人?”
冯素素:“……”
而后思夏就要笑趴在案上了。冯素素脾气确实不好,起身要走,思夏赶紧拉住她,“别气别气,我可不敢独享,给我阿兄送一碗,行吗?”
行吗?吗?吗?吗?
冯素素耳畔有了回音,她一扭身,背着思夏嘟嘟囔囔,“你爱给谁给谁,反正是你的了。”
思夏略略思索,笑呵呵道:“以后我还有机会吃到你家厨子做的佳肴吗?”
也不知冯素素是喜她给了自己再登门的机会还是嫌她打秋风,一脸要笑却又羞赧的表情,最后成了木然。她郑重其事地道:“不跟你说了,我要走了,否则我阿娘会着急的。”
思夏起身相送,冯素素又一步三回头地道:“改日我给你送吃食,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