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冬至前七日,思夏和李增将更易新衣之钱、备办美食之钱和祭祀先祖之钱全部记好,随后李增又领着郧国公府上上下下预备各种过节物品。

冬至前三日,思夏和李增选了玉佩、碧松烟墨等物送给张思远列出的那六个人。有他在国子监的老师,还有他在曾经在国子监的同学。

李增说这几个人都是清高可贵之人。思夏这才明白,张思远是嫌那些要登门的人烦。

又是老师,又是同学,他送礼也不是结交,且只送清贵之人,这是在堵那些想论画人的嘴。不是他孤傲,是懒得应付,睡觉养神都比与他们说话强……即便他睡眠质量不大好。

冬至前两日,思夏在账房和李增商量完给众人的赏赐,便去给张思远汇报。

一进他书房,却见他画完了那副《雪堂图》,正吩咐绀青拿去装裱,还叮嘱了装画的匣子不要有任何花纹,简简单单就好,毕竟画是重点。

他也真是事多,为了突出他的画,匣子居然都不能有花纹。难怪他的画室简陋得像个仓库,居然都是为了让他的画闲得更美!

看着绀青离去,思夏将账册捧给他,是按着仆役等级分的四等赏钱。

张思远对此并无兴趣,只要不把郧国公府赔出去就成,把思夏日后的嫁妆给备了,其余的够他养老即可。不过他也会比较,看了几眼便瘪了嘴,“怎么我院子里的人赏钱是最少的?”

“我初次管账,一切听李翁的。”以为思夏不知道呢,谁让他院子里的人生了要害主人的心思,这可不是普通的错,所以全院都跟着遭殃。那个侍女被关到现在,思夏数次想去看看,都不可得。

“好吧。”张思远将账册递给她,“听李翁的。”然后又问,“去大慈恩寺的佛经抄好了吗?”

“抄好了。”

“那就好。若是因管家太忙,少了令尊令堂的供奉,便是我的罪过了。”

国朝视冬至之日堪比元日。宫里会在这日于南郊祭天、大朝会、宴赐群臣还有大赦天下之恩典;除此之外,百官于冬至前三天和后四天休沐。国朝百姓在冬至时也会祭拜先祖、拜喝宴饮、占侯数九,且要于冬至日的前一晚守夜。

思夏母葬长安,父葬太原。她被接到纯安长公主府时是一身素衣,什么也不懂。还是纯安长公主为她爷娘在大慈恩寺里供奉了牌位。如此一来,方便她前去祭拜两亲。

思夏早成孤女,但因长公主呵护,这么多年,早已接受了无父无母的现实。而张思远不同,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郎君,张苒卒时他在宫里养病,没能为父送终而抱憾终身,原想养好病孝敬母亲,却不想长公主长期忧思,竟也早早撒手人寰。

他能做的除了吃药还是吃药。

每到这种扫墓祭拜的时节,思夏便会看着张思远眼中暗淡无光,整个人也形容枯槁。往年都是张思远先去祭祖,再回郧国公府祠堂上香,随后再陪着思夏去大慈恩寺。

大慈恩寺位于万年县晋昌坊内。车子从胜业坊出来向南碌碌而行,能听到街上的喧闹声,思夏挑帘而望,食铺、邸店、珠宝铺前不似平日人多,却依旧是车水马龙之像。

待车子停稳当了,思夏下车,整顿衣裳。身后宝绘手捧红色云文锦包裹,正是她亲手所抄的佛经。

大慈恩寺占晋昌坊半坊之地,重楼复殿,恢宏壮观。思夏一入法门,踏着青石行走,抬头可见寺中松柏参天,亦能闻诵经之声。慈恩寺塔峥嵘耸天,其内供奉佛像、舍利和经文。国朝进士及第,有在雁塔题名之佳事。

思夏遇僧,双手合十,恭敬行礼。

登上高台,可见炉中香烟缭绕,其后雕甍舒展,是大雄宝殿。大殿正中供奉释迦牟尼佛,佛像眉如新月,眼似青莲,端坐菩提树下的莲花宝座上,左右随侍迦叶、阿难二弟子。

思夏一路礼佛,其后与张思远分开,与宝绘东行至钟楼,其内供奉地藏王菩萨,四周亦有往生超度牌位。

她洗净双手,打开包裹,取出檀木香盒,数十卷硬黄纸是名贵的藏经纸,她一改往日所喜隶书,换上时下流行的小楷,恭恭敬敬抄写四十二章经。此刻一一展开,供奉至宝相之前。

起身后,思夏复又行礼,宝绘随着她三叩九拜之后,将她扶起。二人再回大雄宝殿前见张思远和绀青。四人往回走,路过慈恩寺塔,思夏止步,不再前行。

张思远撇头看她,催道:“昨晚守夜,现在不累吗?快回吧。”

思夏探着身子寻找,日光在她的侧脸上镀上一层金色。张思远意识到她是在找自己的名字,忙上前去,领着他去看,当年曲江宴饮后,他在雁塔留了名。

“我人在这里,不够你看的吗?”

她羡慕他青春年纪就拥有了美名。那时他兴奋,奔回家,和长公主说他中了二甲,和思夏解释什么是二甲,以及进士科是最难考的,他一举中第就是比较厉害的意思。

思夏看着他,粲然笑问:“阿兄知道我方才和佛祖求什么了吗?”

“我当然想知道。”张思远道,“不过不要说,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好。”她就将祈求佛祖的话埋进了心底。她每日都会念叨一遍愿望,她请求佛祖保佑她,希望愿望能成真。

几人出寺,街上喧嚣充耳。这时听到清冽如甘泉声音,“思夏!”

是冯素素。她笑意盈盈地走来,喜道:“这么巧。”她又看了看张思远,笑容更喜,“张郧公可大好了?”

张思远笑不出来,僵着脸回道:“多谢关心,已经好了。”

思夏问她:“你一个人来的吗?”

“我随母亲来。”她说完就拉过思夏咬耳朵。

张思远见她俩有悄悄话说,先上车回避,抬手一看掌心,大吃一惊,竟然出汗了。这是什么时候添的这种毛病?

待思夏上车,看他闭着眼睛靠在车厢内壁上,给他扯了扯披风,却惊了他一跳。

思夏惭愧:“吓到阿兄了。”一想不对啊,她上车动静比给他扯披风动静大。

他没吭声,安心靠回去。却不料那股莫名其妙的感受又来了,这次从脑子窜到了胸口。

也不知走到哪了,车子猛然停下。张思远又被吓到了,骤然睁眼,语气带着呛味:“怎么回事?”

绀青作难禀道:“……阿郎,有位娘子突然冲出来,拦了路。”

张思远:“……”出门在外说这话不嫌丢人吗?

思夏轻轻打开帘子,一道亮光贴在她白皙面庞上,像是被日头晒褪了颜色。她透过一道缝隙,看到一位戴帷帽穿披风的人。

她知道那些小娘子爱跟车,今日冬至,想必都在外头玩,看见了郧国公府的车子,又要发疯了。她有兴致搭话,不露脸只露声:“娘子有何事?”

那人近前一步,行了个万福礼,恭敬道:“妾,多谢郎君。”

思夏还在纳罕,什么人没头没脑地说这话。然后帘子的缝隙便被张思远关上了,低斥道:“阴魂不散!”

她这才反应过来,那日王吉利前来求助,张思远给了他半块贡茶,那些为难李柔儿的人不敢再放肆,便将她放出来了。

“她是不是有别的话要说?”思夏问。

张思远闭上了眼。

思夏便朝外道:“李都知谢错人了。”

李柔儿道:“妾于危难之中得郎君相救,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不成想她能说出这话来。思夏心说,真的是知恩图报?她快把张思远愁死了,赶紧哪凉快哪呆着吧。

张思远依旧没理。

思夏又道:“都说‘冤有头,债有主’,那么报恩更不能搞错。李都知怎么能张冠李戴错认恩人呢?你该谢大吉瓷铺的人。”

随后,车夫一扬鞭,辘辘之声继续,待到东市外时,人已多了起来,车子行走其中会极慢。思夏与张思远下车,和宝绘绀青一同步行。

长安城有东西二市,东市和西市各在朱雀街两侧,朱雀大街以东称东市,以西称西市。市内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聚于此,酒肆、铁行、肉行、雕版印刷行等,又有杂戏、琵琶名手等。

东市有井字街,街两旁店铺毗连,商贾云集,出售同类货物的店铺,排列在同一区域,形成行。东市的商业门类多达二百二十行。还有堆放商货的邸店,林林总总中又有条理。除此之外,东市还有官府为调节粮价、物价而设的常平仓和平准署。

“念念累不累?”张思远问思夏。

“有一些。”思夏叹了口气,“以前守夜总是高兴的,现在守夜后精神不大好。”

“你呀,”张思远笑得灿烂,“再年轻熬两日不睡也得精神不济了,何况你又不老。——既如此,今日不逛了,买完酒就送你回去。”

买了酒,先送思夏回去,他再去宣阳坊找程弘,这一来一回,程弘应该就出宫了。思夏也不多费口舌,他们是朋友,这个时候理应见一见。

因为张思远的病渐渐好转,他贪嘴总要喝酒,但赵医正总是强调先不要喝,所以平时家里不会备酒。

今日是冬至,又有宴饮的习俗,便由着他喝一次。但他随手一点就是三坛,付钱时绀青和他低声讨价还价:“李翁前几日去了西市,给阿郎买了西市腔和郎官清,比这里的酒要好,今日就要一坛吧。”

“就是一坛啊,我一坛,娘子一坛,再送去宣阳坊程家一坛。”张思远又道,“付钱。”

绀青叹道:“娘子……娘子根本就不会喝酒。每次都是阿郎把娘子的酒喝了。”

“她学不会,要怪我不会教?”

思夏回嘴:“其实我根本不想学,每次喝酒都辣的我喉咙痛。”

张思远将她的兜帽往下一拉,兜帽的绒毛便遮住了她的眼,再一松手,兜帽向上自动挪,复又露出了她的大眼睛,他使了个眼色,“你好没意思,拆台拆到我这了。”

绀青只好给酒肆店主数钱,她觉着这次付钱比割肉疼,终于把最后一文钱交到店家手里,听着店家一声“客慢走”,便结束了他们的买酒之行。

才一出酒肆,思夏捂嘴打了个哈欠,果然是困了。待出了东市西门向车子走去,又看到了头戴帷帽的李柔儿。思夏朝张思远看了一眼,他悻悻上车。

虽说妓|女是贱籍,但国朝士人或是王公贵族狎妓成风,且多有贵族正妻为夫选妓以示贤惠。可张思远没这心思。

再说李柔儿,这么冷的天,她一路跟着要道谢,这份执着倒也感人。

张思远没等到思夏,扣扣车门,“绀青,叫娘子上来。”

思夏依言上车,挑帘朝宝绘道:“天太冷,别让她跟着了。”

车子要往胜业坊郧国公府走,思夏忽笑道:“阿兄何必再辛苦一趟,我和宝绘回去就行了。”

张思远看着她,“反正也无事,去早了程弘定然还没回家。你不知道,宫里那些规矩多得吓人,磨蹭拖拉,起来跪下,酒要喝十二遍,烦都烦死了。最主要的是,我不放心你。”

“我怎么又不让你放心了?”思夏抬眸,“我不会再像上次在辋川那样了。”

张思远睨着她,“确实不会像辋川一样了,这次想见的是女人。”

“……我是觉着她有什么话要说。”思夏扁嘴,“阿兄用一块贡茶叫他们放了人,说明于充背后没什么大人物。李柔儿一准儿知道于充的一些事,趁机策反了她,倒也轻松。”

“我要被一个私妓利用?她若捏了于充的短处,来告诉我,是要利用我的报复心给她出气?你也说了,御史台的人太闲,我又何必忙碌。”

思夏一噎。人家是郧国公,怎么能为一个私妓做事?见过了他纨绔,也见过他高傲。

但她还是觉着李柔儿不同,就像他相信王吉利心思纯正一样。“李柔儿若是知道于充背后的人呢?阿兄又何必舍近求远?”

“她若是知道,又是个聪明的,就该告知王十三郎,再让王十三郎来见我。正好借这个机会,她还王十三郎人情,再让王十三郎还我人情。”他说着说着语气蕴着怒意,“大街上拦车,武侯铺也闲。”

思夏:“……”

车子到了府门前。张思远非要送她进去,“你先回屋睡一会儿,等我回来教你喝酒。”他想了想,又道,“咱们今晚掷骰子。”

“知道了,阿兄快走吧。”

这时李增过来,说是田庄来人了。

今日冬至,田庄上来人无可厚非。可这田庄上来的人被张思远请到了书房。自打搬来郧国公府,他的书房什么时候接待过田庄上的人?

为此他都没去宣阳坊见程弘,只是叫绀青送去了酒。思夏越发不可思议。田庄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这么一想,她就不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