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以煦迎着清淡的月光回眸,那两个人一滞。
思夏看清了来人,想到自己刚刚杀了人,手上这把匕首就是那个尸体的,为了逃跑撒了补丁一身土。
面对两个仇人,以及一个见过两次面的人,她怕了。
“那个人。”补丁指着思夏道,“是我们的人。”
廖以煦眸光泠泠,声音更是泠泠,“你们,是什么人?”
“她是我兄弟的女人!”补丁气急:“小子,识趣的话,赶紧滚!”
廖以煦用余光扫了扫思夏,思夏立马警觉地看着他,握匕首的手在微微发抖,准确的说,她浑身上下都在颤抖,是在警惕他的“识趣”。
他又看那两个衣衫褴褛却步子极稳的人,内心气恼,看来是过不好这个上元节了。
“别跟他废话。”头领说了一句,随后两人抽出制式较短的横刀。
廖以煦原本无心与他们纠缠,可这里距武侯铺远,且今夜百姓在街上观灯,他们巡夜怕是会变成蜗牛。
只能他自己动手了。
他飞快地往后腰上取下折叠弩,上弦之快堪称神速,先朝那两个人脚下放了一箭,“退!”说完又迅速上了一弦。
他和冯时瑛佩刀带弩已成了习惯,但平时过节也不用这么麻烦,可上元节出门,他们就没松懈。
那两人看他近距离用弩,又放箭不准,还说了个“退”字,以为他是个装备精良的草包。头领朝补丁使了个眼色,握着短刀上前。
廖以煦将折叠弩扔给思夏,思夏打了个抖,听他道:“扣悬刀即可,比你的短刀好用。”
他挺给思夏面子,把短短的匕首说成了短刀。
今日思夏出门只有一根银簪,杀人时还让她弄弯了,她的确看不上这把匕首,可毕竟是她浑身上下的最佳武器了,此刻多了一把弩,真乃上苍垂怜。她果断收了匕首,端起了弩。
廖以煦速度也快,立及抽出蹀躞带上的横刀,银光泄地,将喜庆的气氛劈成了两半。
不远处灯火璀璨,喧嚣热闹,此处晦暗不明,杀气腾腾,唯独一轮明月公平,不分好坏地落下光来。
思夏借着月光,透过廖以煦手中的横刀看清了他眼中的狠意。
那两人虽用短刀,但极力配合,将用横刀的廖以煦压制住了。
思夏看得眼花缭乱,听着金石之声,感觉自己置身一叶摇晃地扁舟之中。她极度想念张思远。他知道自己变成了这样,一定会骂她不懂事,可她还是想他!想见他!
廖以煦是四品折冲府都尉,又教习军中之人功夫和兵法,但和这两个人打得并不顺利,他一招一式皆是正经,这两人却总是出其不意。
又不是打仗,他手上并非障刀,而是横刀,和两个人近距离对抗有些吃力。
打了一会儿,他摸清了两人的动作,这才开始发力。
他一刀划过去,补丁向后一仰,躲过了锁喉之势,他追上一步,头领偷袭他背后,他不得不以右腿为轴,横着大刀划了个圈,那两人只有躲避的份。如此两三次,却是在消耗他的体力。
思夏为他感到可惜,因为他浪费了一支箭,他文绉绉地浪费了一支箭!
她以为他多厉害呢,打到现在也没打过。当初打不过就应该跑!
廖以煦懂兵不厌诈,最后一次便不躲了,等着头领朝他背后刺,随后他向后仰身,削了他肩膀一刀,又迅速弹起,用刀往补丁身上一划,疼得他惨叫一声。
两人负隅顽抗,被他割了手腕,这下拿不动刀了。随后他按刀于地,“你们,是什么人?”
那两人看他人模狗样的,又看清了他的蹀躞带,才知他是个官儿,忙扶墙站起身来要跑,思夏一箭放过去,射在了头领腿上,他一个闷声,跪在了地上。
廖以煦风一样上前,在补丁腿上戳了一刀,防止他跑。随后捏住了那人的下巴,只听“咔吧”一声响,把他下巴卸了,那人呜噜呜噜起来,被他反转刀柄,敲晕了。同样一个也是同样手法敲晕了。
思夏:“……”为何要卸下巴,怕他们服毒?诶,他这四品折冲府都尉还是挺英勇的!
廖以煦又看向思夏,她肝儿颤,迅速收起折叠弩,抬手归还他。
他看她收起折叠弩的手法娴熟,肯定了刚才教她的话是多余的。
她有一脸未擦干净的血迹,又被两人紧追,还听他们说“她是我兄弟的女人”……他猜到了其中原委。
这时街角有马蹄声传来,廖以煦不得不打起精神,将弩和箭递给了思夏,又握紧了手中的刀,深吸两口气准备再打一次。
马蹄声越来越近,随后有一人踏着月色而来,长眉飞逸,目如朗星,在身后火光的衬托之下增了铮然之风。
思夏看清他时,险些要哭出来。
跟着他的人从街角甩出来,程弘也跟着来了,他带着自家人过来,“赶紧找这条街,穿青色袍子,饰银簪,大眼睛。”
张思远看到了思夏的脸,也顾不上让那几个人停止寻找就跳下马来,朝她奔去。思夏也朝他走,可她没出息地腿软了,要倒未倒时,被张思远扶了起来。
难得他眼珠子转得飞快没个镇定模样,声音也是打颤的,“有没有受伤?”
思夏说不出话来,被他扶住的双臂在发抖。
张思远的心到现在也没稳,只觉在刀尖上滚了一圈,被扎了个鲜血淋漓。
他看她身上的斗篷像麻袋,一头乱发,一脸血痕,手上还端着弩,眼神儿瞬间冻了冰。
他捧了十年的小女孩,平日里就怕她出个意外,如今出门一趟,却弄成这个样子,他杀人的心都有了!
思夏强压紧张,抬眸看他,看他目光冷了,赶紧将弩递给他,又抬手解带子。
张思远接弩,却示意她不要解斗篷,还把她兜帽拉了拉。她这个糟糕样子确实需要遮一遮,只怪他没带披风斗篷之类的物件。
他行至廖以煦身前,双手奉还折叠弩,“廖都尉之物。”斗篷就先不还了,思夏还要多用一时。
廖以煦还刀入鞘,双手接弩。
张思远整理衣冠,恭恭敬敬朝他行礼,还没拜下去,就被他托了起来,“廖某不敢受郧公大礼。”说完还向他草草行了个礼。
张思远正正道:“多谢都尉出手相救。”
廖以煦很没面子,是他和冯时瑛吓到了思夏,还耽搁了她逃跑。他想要解释几句,但张思远已经转了身。
他要带思夏回家,要上马时就听街角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那群人用箭打头,还有几个人高擎着火把,将半条街照亮了。
思夏发慌,张思远握上了她的手。
程弘看张思远找到了人,领着人乖乖立在街角,此时斜着眼看,竟是巡街的武侯。他内心一哂,暗骂他们是一群草包!他回京过的第一个上元夜不甚开心,因为武侯无能!
武侯头领没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群人在这里做什么?语气也不客气,“所有人都不许走,反抗即捕!”
程弘看里头安静了,便朝自己人递了个眼神,把路闪了出来。
武侯头领举过火把看了看,这里有明显的打斗痕迹,再看看地上躺着的两个人和两把刀,询问道:“怎么回事?”
没人搭理他。
武侯头领跌了面子,再一看廖以煦腰间的蹀躞带,干脆把面子扔到地上踩。
虽说长安城内五品以上的官有很多,但也不知这些郎君们的靠山是谁,眼前这位郎君兴许和金吾卫的巡街使相识……他们办事不利,再不卖个乖,恐怕一众兄弟都没好果子吃。
他忙上前朝廖以煦施了个礼,“……这位上官,某刚刚巡街至此。”说完依旧没人搭理他。他苦着脸,心说赶紧解决了这件事才好,于是朝自己人一挥手,“这二人当街行凶,捆了,送万年县狱。”
谁也没涉及,他是个会办事的。
随后他又朝廖以煦道:“叨扰上官,某还要巡街,先告辞。”之后又恭恭敬敬地补了一句“上元安康”才领着人离开。
这边,张思远扶着思夏上马,他二人共乘一骑,朝胜业坊而去。程弘紧随其后,领着自己的人离开了。
廖以煦终于牵到了他的马,要上马时,发现地上有个闪光的东西,他蹙眉看了看,又弯身捡起来,是一根有些打弯的银簪,上面还有干掉的血迹。
他想起来了,这簪子是随着她袖口中的匕首一起掉出来的。簪子的主人当时只顾握着匕首防着自己,却没注意丢了东西。
簪子的主人越想越后怕,回到郧国公府后,整个人像是抽了骨头,歪歪扭扭要倒。
张思远将她扶稳了,思夏闷着头,眼泪往地面上砸。他往常是劝她别哭,此刻却不再劝了。
他打横将她抱起来,思夏就搂住了他,哭了个稀里哗啦。
李增赶过来时,心里不是滋味,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受了欺负,又气又急。他赶紧朝绀青道:“快让人烧水,服侍娘子沐浴!”
张思远将思夏放下,给她解斗篷,看她一脸脏污外,头发是乱蓬蓬的,后背全是土……
思夏被他的目光刺到了,她的手推开了他。
张思远意会,赶紧凑上去,她是什么样子,他也不会嫌弃。他紧紧搂住她,又抬手摸摸她的头,“你别多想。”
是了,她刚刚一直想阿兄,见着阿兄怎么生这种念头?阿兄最好了,最好最好!
她将头埋进了他怀里。
“去沐浴吧,我在外等你,我不走!”张思远如是劝了几次,她才肯动。
他刚坐在外头等,宝绘回来了。
张思远见着她是一肚子气,此刻也不好发作,只让她先去陪着思夏。
送宝绘回来的是冯氏兄妹和廖以煦。廖以煦去东市西门的路上遇见了冯时瑛,正好看见冯时瑛找到了冯素素,便将张思远带思夏回去的事相告。
冯素素急了个半死,她可是在张思远面前夸下了海口,要在子时前把思夏送回去,谁知半路却挤丢了,这样一来,她食言了。
冯素素没能见到张思远的面,却在郧国公府的正厅看见了程弘,好歹一起击鞠过,她张口便问:“郎君和郧公一起回的?”
冯时瑛示意她说重点。
冯素素“哦”了一声,“思夏还好吗?”
这时李增过来,面带敷衍,“上元安康。我家阿郎要歇下了,诸位请回吧。”
偏偏冯素素不想回,她想看一眼思夏,却老大不情愿地被冯时瑛扯走了。
李增又朝程弘道:“阿郎也请将军回去,还说今日要多谢将军,改日再找将军对弈。”
“请管事转告,他与我之间不必言谢。”说罢,他也起身回了。
在程弘印象中,张思远是个知书识礼的少年,多年信件联系也知他温文尔雅。可今日在自家屋中,他看见他杀神附体,放心不下,这才叫上人陪着他一起找。
思夏到底是什么人,他不甚明了,总之是张思远看中之人,不,应该是他心尖上的人。
他骑马向宣阳坊赶去,期间穿过欢天喜地的人群,一时心中酸涩,这是他回京过的第一个上元节,没有家人,只有张思远一个朋友。
好在,有他这个朋友!
他这个朋友此刻正立于晴芳院正屋的廊下,反剪双手,仰头静观明月,静静地接了一身清辉。
一阵风吹来,头顶花灯摇晃,光与影来回交替,拽回了他的神。
他叫住一个给思夏熏衣的侍女,“取一盏花灯来。”
侍女忙问他:“阿郎要什么样的花灯?”
“兔形。”他又嘱咐,“不必点燃。快去!”
侍女答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思夏最喜欢兔形花灯,他每年都会送兔形花灯给她,赶在子时前,他得送出去,好好哄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