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芳院内,思夏沐浴完,又喝了半碗姜汤才暖和过来。
宝绘很少红眼圈。刚刚她吓了个半死,嗓子都要喊破了,看见戴银簪之人就扳着他们双肩仔细看,挨了不少骂,还险些被推个跟头。
冯素素让一个侍从去东市西门的马车旁守着,而她们就在走失的地方等,可她们等了半天,却等到了冯时瑛。冯时瑛说,廖以煦会送思夏回去。一众人便往郧国公府赶,他们见到了廖以煦,才知是张思远把思夏带回来的。
她看到思夏时想哭,可又不敢哭,怕惹她更伤心,就憋住了。她抬袖子在眼周擦了一把,看思夏在发呆,劝道:“娘子睡吧。”
思夏怔愣着看她。
“娘子要什么?”
思夏眼睛转了转,“阿兄呢?”
宝绘给她绾好头发,这才请张思远进来。
他提着兔形灯,递到思夏面前,“你来点吧。”
思夏果然有了兴致,起身去取烛火,又慢慢把烛火放进兔子腹中的铜盘上,橙黄的灯火透过兔身,照在思夏与张思远的脸上,是温馨的味道。
他二人双手捧着灯,像是捧起个了不得的宝贝。
思夏抬眸看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不是没见过他的容颜,只是,她忽然觉着这是世间最好的容颜……即便她没见过几个男子的脸!
“放在哪儿?”他问。
思夏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他又问:“挂在廊下行不行?”
“嗯。”思夏终于说话了。
“我帮你挂上。”
思夏摇头,“让别人去,你不要走!”
张思远点头,将灯递给宝绘,手才誊出来,就被思夏抓住了。
“你抓疼我了。”他说。
思夏赧然,小手给他轻轻揉,又低头给他吹了吹,“对不起!”
张思远看她说话顺利,两肩微微放松,在她身旁坐下来,“好些了吗?”
她点点头,张嘴却依旧不好,“我们先是在古记切鲙店遇上了魏勇,之后在东市西门走散了,再之后我到了宣阳坊,要去程家找阿兄,就被捂嘴带走了。那两个人……不,是三个,其中一个被我……”她说到此处,声音哽咽起来。
张思远这才明白,她在遇到廖以煦之前,就杀了个人。
他不敢想象,如果她出了事,他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即便看到她没受伤,他胸腔也胀满了心疼。
他当时听了思夏走丢的话,懵着脑袋也不知去哪里找,骑上马才反应过来,思夏是出了东市西门后被向西的人流挤散的。那么,冯素素和宝绘定然会在附近寻找,既然没有找到她,那她就是被人群挤得更向西了,且没有再往东回去找她们。
她朝西走一定不会去遍地妓|女的平康坊,而是去宣阳坊,那她有可能到程家宅子找他;如果她依旧介意程弘,她还有可能去同在宣阳坊的赵医正家。
他让绀青去赵家看看,随后他和程弘在程家附近寻找。等到绀青回来时,方知思夏没去过赵家。他慌了,走过几条只有零星光亮的街道时,他出了一身冷汗……好在找到了她,好在她没有受伤!
宝绘再进屋时,正好看见张思远抬手将思夏揽在怀里。她步子一顿,垂下了头。
“你不要怕。”张思远拍拍她的背。
思夏将头抵在他肩上,急于寻找和他在一起时的熟悉感。只有他,能让她安心。
等她情绪稳定下来,又继续道:“他们三人中,有人手上戴着扳指,又说在击鞠场见过我,大约是与王家相关的人……他们还说、还说‘地下’,听着像是什么关人的地方。”
张思远拍拍她的背,“你先别着急,上元节官员休沐,等过了节,我让人去万年县衙。”
思夏依旧惊恐,小脸煞白,却比方才在外头的状态更加不好。他结束了拥抱,才起身要端水给她,却不想思夏揪住他不放,“不要走!”
张思远不得不坐下来,像往常一样捏捏她的脸,“谁说我要走了?”
思夏不信,又搂住他,怀里满了,心才能稳。
宝绘默默退了出去。去年年底思夏生病时,她才见识到一个贵家郎君的细心程度,连……连思夏月事来了都知道怎么照看。如今倒个水,还能难住他?嗯,难不住!
张思远贪恋这一刻的温存,即便知道思夏的拥抱只是害怕要寻找安慰。
“阿兄抱抱我!”
他一怔,慢慢地抬手搂住了她。
——“阿兄抱抱我!”
他想起她头一次找他撒娇的时候来了。
那时他们慢慢熟悉,他越来越觉着这个外来的妹妹可爱,外来的妹妹也越来越喜欢和他说话。
她到假山上去玩儿,上去了,却不敢下来了。她并不怕高,可就是不敢往下走。是跟着的侍者让她闭眼,这才把她抱了下来。
她下来后就张着小手跑,奔到在凉亭上吃喝的张思远跟前儿,“阿兄抱抱我!”
他还没动,怀里就多了个小人儿。随后,他手上捏着的一颗枣“啪”地落入盘中,又弹跳起来,滚落石凳之下,向脚下的草丛滚去了。
他顺着滚落的枣看去,父亲母亲过来了。母亲笑了笑,“念念和你亲,李增就不用看书讲故事了。”又俯身摸摸思夏的头发,“和你阿兄玩儿吧,他今日放假,有空陪你。”好好陪妹妹,免得他又去宫里惹事!
思夏点点头,搂住阿兄的脖子,把阿兄勒了个半死。
张思远现在想起来,拍拍她的背,“你别勒我脖子。”说完这句,他明显感觉她打了个颤。他忙问:“是冷吗?”
她摇头。她说她把簪子刺进了那个人的脖子中了,溅了她一脸血,听到“脖子”二字膈应!
“你没受伤就好。”他再捏捏她的脸,“困了吧?”
思夏点头。
终于把她哄睡了,张思远才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被她压麻了。
他让绀青去给杨璋传话,让他去套话,还要赶在十七之前,把那两人的嘴堵住,堵完后再告诉万年县尉。
绀青称喏。她退出去寻杨璋。
虽说杨璋一众人住在张家田庄,但张苒收手时也并未全把人移干净,免得引人怀疑。在胜业坊西南角有一处胡记货栈,里面的店主就是其中一个。胡店主表面是个爽朗的商人,内里却同杨璋一样。一日死士,终身死士,随唤随醒,随叫随到。
杨璋不住田庄了,去年年底搬到了胡记货栈,成了一名伙计。货栈里的几个伙计十数年如一日,留着心待命。
杨璋听完绀青所言,方知张思远如此做是为了给思夏解决后顾之忧,即便那人该杀,可万一给她带来麻烦,便不好了。
同时也是为了将事情闹大。上元佳节出事,万年县衙多半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即便他们认真审问,那两个人也不会老实交代,只有让这二人虞死狱中,才能引起县衙的重视。
杨璋依着张思远的意思,让自己的人扮做他们的人,佯装去闯万年县衙救人,反正他知道张思远的事,随便甩给那两人一条,让他们信是自己人,套完话后再把他们杀了,杀完之后再打伤几个衙差,让其他衙差有了怨气才行!
过程是这样的,具体能套出什么话来,杨璋很是期待。
他发觉自己傻了,他期待什么?他有什么可期待的?他主人都快被人害了,他主人的女人……是主人的妹妹已被绑过一次了,唉,他期待个什么劲儿!
只有一日了,他得抓紧时间。送走绀青,他便招呼人忙活去了!
绀青再去晴芳院给张思远回话,还没见到他的人,先看见宝绘在找东西,忙问她:“在找什么?”
“娘子出门时戴的银簪不见了。”她苦着脸将一把不知哪来的匕首拿给她看,“这是阿郎的吗?”
绀青摇头。
宝绘又心惊胆战地将那块带血带土的帕子拿给她看,赶上张思远从思夏卧房出来,“什么东西?”
宝绘一颗心提起来,“娘子的簪子不见了,帕子上有两道血迹像是擦簪子时留下的,兴许是丢了簪子。”
“一根簪子而已,丢了就丢了!”他看着那条脏帕子,一拉眼皮,“让人洗干净收起来,别再让她用了!”
“哎!”她答应了一声,又道,“也不知这匕首是哪来的。”
张思远取过匕首,打发她去守着思夏。随后他握着匕首,在外间的榻上坐下来,看了看匕首,没什么特别之处,折叠弩已经还给廖以煦了,这东西必然不是他的,该是那些人的。
张思远的手指在凭几上敲啊敲,想着思夏刚刚说过的话,这事兴许和王家有关,而他们所说的“地下”会是什么呢?
他将匕首拔|出来,翻转着看了看,还是没什么特别之处。他将匕首对着烛火看了看,遮住了一截光,晦气!他将匕首掷在了一旁!
——“别过来!”
屋中传出惊恐的叫声,继而听到宝绘的安慰:“娘子别怕!”
张思远冲了进去,看到思夏紧紧搂着被子,见鬼一样,应是做了噩梦。他才走近一步,又听她道:“别过来!”
“好,”他后退,“你别怕,我们就站在这里,不过去。”
思夏纳过闷来,方知这是她的卧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扫了一圈,被张思远勾住了。
“你、你渴不渴?”他慢慢询问。
没有得到回应,他兀自去了,又端着水慢慢走近她,看她眼神呆愣,止了步,抬手将碗递给她,“念念。”
思夏转了转眼珠,瓮声瓮气叫:“阿兄?”
张思远点头,小心着走到她床畔,给她喂了口水,看她呼吸平缓了,这才将半碗水给她喂进去。
随后她哭了。
喝了水就哭,有能量了……
他示意宝绘端盆水来,又淘了手巾给她拭泪,看她哭起来没完没了了,已经从小声啜泣到了抽噎,便忍不住劝:“还在过节,你哭坏了可怎么办?”
思夏顺畅的呼吸被自己的哭搞得磕磕巴巴的,抬手接过手巾擦了擦,又实在委屈,扑在他怀里,“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又说傻话了。”张思远低头看她眼周和鼻尖又起了红疹子,将手覆在她眼上,“我就在这里,没有人会来,你安心睡。等你睁眼后,还会看到我。”
说完,他移开了手,思夏睁开了大眼睛,四目相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如是两三次,思夏的脸庞才舒展开来,又撇嘴气恼他把自己当小孩子看,将手巾砸在他手上。
张思远松了一口气,“睡吧。”
“嗯。”她说完就翻身向里,不小心压到了左肩,那磕在墙上的后劲儿发作起来,她痛苦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
思夏咬着牙,皱着眉,缓过了一阵疼痛。
刚刚她太着急想着逃跑,忘了疼,沐浴时在害怕,也没注意,此刻终于有功夫搭理这块伤了,“刚刚在外头,磕墙上了,我以为没事。”
“我看……”张思远本想说“我看看伤势”,可这话太过不要脸,他终于知道羞了,站起身来,“我看看有什么消肿化瘀的药。”
绀青也实在有眼力见,“小人去取。”
说完,她看张思远沉着脸,又连忙去拉他,“阿郎到外头歇歇。”
这时赵医正过来了。他观灯后回家,听自家仆僮说郧国公府的人来找思夏,他觉着事情不对,这才赶来看看。
“你过来得正好。”张思远道,“我家小娘子吓着了,睡觉惊醒,还有,她左肩受了伤。”
赵医正为难了,受这种惊吓他治不了,他了解思夏的性子,此刻进去会让她惊上加惊。他让张思远多安慰她几句,若是今晚再有睡眠不好的情况,就用他的方子先煎一剂安神药给她吃。
随后他站外头听着宝绘说思夏的受伤程度,左肩青紫微有肿胀,但能活动胳膊,便知道没伤到筋骨,用普通的药酒即可。
送走赵医正后,宝绘给思夏擦药,而绀青服侍张思远洗漱,他今晚又要歇在晴芳院了。
思夏卧房外间有放条案的地方,去年年底换成了一张榻。这榻让郧国公睡,是荣幸,可郧国公睡这榻,是不幸!
他过来睡,绀青怕他睡不舒服,各种被褥绫罗往晴芳院搬,还让人拉了个帷幔。
宝绘忙完之后给张思远回话,“娘子擦完药后,人精神了,不肯睡。”
“怎么回事?”他说着拔腿就朝里走,进去后看思夏大眼睛在眨,“你不睡觉要做什么?”
思夏埋怨道:“我睁眼后没看见你!”
张思远:“……”眨眼是在找他?
她右手拍了拍床,整个人又朝床里侧挪了挪,“委屈阿兄和我挤一张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