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柔儿确实不简单。杨璋至今也没办好张思远交代给他的事——李柔儿去王家之前在做什么,又为何被王家赶了出来。
思夏平静地道:“素素说,柳店主给魏勇介绍姿色好的女子,魏勇为了巴结汉王,将颜色好的女子送给汉王,李柔儿就是这样和汉王搭上线的。魏勇要藏起尾巴,必然会剪掉一些人。彩云楼起火,是冲李柔儿去的。”
“冲着李柔儿不假。”张思远道,“可你也说了,这种事是柳记从中牵线,柳记与魏勇之间生了隙,魏勇担心被查,不应该先除掉柳记吗?”
思夏一愣,这倒也是。
她纳闷地看着张思远,听他道:“彩云楼起火致使进奏院的外省官员恐慌,圣人安抚民心之时,就是魏勇暂时安全之时,汉王也会暂时无碍。可‘暂时’之后……”
她大眼睛紧紧盯着他。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了父亲。她长大了才听说,那时父亲任职京兆府,捉贼捕凶护京师之安,是个称得上的好官。可是天胜三年时,父亲带人平息了由盗匪引起的长安之乱,却被圣人贬去了太原任县令。
京兆府尹虽位高权重,但一向是个苦差事,京城达官显贵太多,轻易得罪不得。圣人与慧娴大长公主矛盾颇深,亲政不易,可父亲平乱后,圣人该是为了维护皇家名声,这才贬了父亲。
现在没了慧娴大长公主,国朝一日比一日强盛,百姓安居乐业,有此事发生,又惊了外省官员,圣人必然会慎重行事。
思夏脑子打结了,捋了捋思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若是查到滥觞之处,圣人有心维护,御史台的折子怕是要把省部淹了。”她说着说着惊讶了,“这么一看,又不是魏勇所做了,也不是魏勇效忠之人所做,因为这是在火上浇油,我们刚刚都想错了。”
张思远微感头疼,捏了捏眉心,问道:“你说,这场火,会影响到谁?”
思夏先是语塞,琢磨了琢磨方道:“彩云楼起火,事发之地肯定受损。柳记当初要寻找魏勇做靠山,必然是忌惮他背后的势力,自知惹不起。今日我们去了一趟柳记,发觉里头守备松懈,该是早就转移了一批人。柳记的人这样做,是在避祸。既然要避祸,就不愿让自己人受损。那这事也不是柳记所为,便不是‘狗咬狗’的事了。”
张思远示意她继续说。
“彩云楼起火,沿街震惊,负责治安的武侯也兼管防火一事,这件事往小了说是平康坊武侯失职,往大了说是他们的金吾卫左右街使失职……”
张思远续道:“金吾卫的左街使是宰相亲甥。”
思夏抬眸看他,更加震惊道:“这是有人在设计汉王,设计宰相?”
二人说话之时,眼瞅着绀青回来了。她面容急切,直至看到张思远和思夏时才松了口气,“阿郎和娘子平安出来就好。”
她喘了几口气,有要话回禀。原是想去张思远书房,可张思远要去思夏的书房。自上元夜起,连续三个夜晚,张思远都睡在思夏卧房,两人只用一条床帷隔开。他太贪心,思夏精神好了,他依旧舍不得走。
刚进院子,宝绘看这两人光鲜亮丽地出去,灰头土脸地回来,也没买到脂粉,忙问:“这是怎么了?”
思夏一摊手,双手尽是灰土,“先去打水。”
宝绘出去,绀青也跟着出去,分别给思夏和张思远清理了头面,又换了一件干净袍子才听绀青说话,“胡记货栈的人说,李柔儿前几日一直去西市,似是买了石漆之类的东西,今日彩云楼起火,大约和石漆脱不开关系。”
石漆起火迅速、水扑不灭、燃烧旺盛且持续时间长。思夏听说有人用此物来燃灯照明,十分新鲜,也曾燃过石漆,不过石漆燃烧时有黑烟,便被她嫌弃在一旁了。
刚刚她和张思远往回走时,从东市便见到了浓烟,李柔儿买石漆,想来彩云楼起火,是她所为了。
她到底为了什么,为何会设计汉王,设计宰相呢?
思夏又琢磨了一下,没琢磨明白,“她毕竟也是汉王的人……这样做有什么好处?这件事的的确确对宰相和汉王不利,她为何要这样做呢?”
张思远用洗干净的手轻扣案面,“可能因为汉王和宰相把人逼得太紧了吧。”
思夏更加惊疑。自从去年程弘回京后,李柔儿便活跃在他们眼中。
去年冬至,杨璋来郧国公府时说,程弘回京那日,他们的人见到出现在灞桥的人也在彩云楼出现过,当时程弘住在进奏院的官舍内,那个人也出去过进奏院。
杨璋还说过,李柔儿曾在宣阳坊程弘家门口的蜜饯铺子停留。
她想到此处,抖着声音道:“她……李柔儿是程将军的人?”
“当年程弘离京时只有十二岁,他去年才回京,那次我们去辋川击鞠场时,距离他回京不足一个月,他怎么可能迅速让一个私妓为他做这种事?再说了,宰相与程家不和,世人纷纷避之不及,区区私妓,还想活命呢!”张思远敲案面地手指停下,又道,“他恐怕不知此人,但李柔儿可能是程家的人。”
程家虽在河东,但程弘的父亲程齐园会回京述职,程家的宅子久无人住,他来去匆匆,只在平康坊的进奏院院住。
他也想起杨璋在去年冬至说过的话,六年前,李柔儿被王家赶了出来,之后被人救了,半年后才进了彩云楼。
六年前……刚过完年,该是七年前了。七年前,程齐园回京述职,之后他托人给张思远送了一柄玉环匕首,说是程弘亲自做的,希望他不要嫌弃。
难道是当年是程齐园救了李柔儿?
去年冯素素说李柔儿是汉王的人时,他和思夏就不大相信,如今一看,她怕是在为程家做事,潜在汉王身边,再给河东递消息。
“那……”思夏颇为担忧地绀青,“刚刚听李翁说,彩云楼那边死了几个人,有没有她?”
绀青点点头,“石漆燃烧起来,用水泼却引得火势更猛。货栈的人去看过,彩云楼的管事一直在痛哭为她赚钱的几个人,里面便有李柔儿的名字……只是,人已经烧焦了,辨不出模样了,只能从身形上看。”
思夏听到这话只觉胃中翻涌,她赶紧端起碗喝了口水才压下这股恶心。
张思远给她顺了顺背,“你怕什么,她又没死!”
思夏诧异地看他。
“你可别忘了,她买石漆是为制造混乱,犯不着把自己搭进去。”张思远看她捂着胸口皱着眉,给她喂了一口水才继续道,“程弘孤身一人在京城,她怎么可能死?在彩云楼做这事,多半是金蝉脱壳。”
思夏觉着她这脑子实在是笨,阿兄平日里看书看得多,脑子真是好使。她眨了眨眼,“她不在彩云楼了,会去什么地方呢?”
“她是谁的人,自然要去谁身边了。”
“河东?”她说完自己否定了自己,“不对不对,程将军在京,她不会去河东。应该也不会去给程将军惹事……”她脑子转了转,想起杨璋说过的话,“她会去宣阳坊程家宅院的蜜饯铺子?”
张思远道:“确实有这种可能。”
绀青听得云里雾里,宝绘就更懵了,她站起身来,给这俩人添水,难怪张思远和思夏出门不带她,她只配做这些事。
绀青咬了咬唇,忙问:“阿郎,是否让人去宣阳坊的蜜饯铺子看看?”
张思远“嗯”了一声,又说:“如果是真的,就让人照看着点儿,有什么事随时报我!”
绀青答应了一声,转身退出去。
张思远又把她叫回来了,很没面子地吩咐:“你回来时给娘子买些脂粉,我……今日出去没买回来。”
绀青笑了笑,“喏”了一声便去了。
张思远又看着思夏有些杂乱的头发,想起初次看她坐在铜镜前装扮的时候,朝宝绘道:“辛苦你给娘子梳头吧。”
宝绘用于有了用武之地,得好好耍耍手上本事,她问:“阿郎想让娘子梳什么样的发型?”
张思远被她问噎了,继而生气了,好像是他在嫌弃思夏丑,一会儿让她涂胭脂,一会儿让她梳头发。可他又不能发脾气,毕竟是他起的头,忙道:“我不懂。她跑了大半天,头发又快散了,你把她拾掇整齐了就行。”
思夏乖乖坐在了妆镜前时,张思远就慢慢欣赏着,一张白嫩的小脸,一双潋如秋水的大眼睛,一头五黑的发丝,以及柔软的身段……他呆了,用手撑住了头。
张思远的目光定在了思夏腰上。虽说她脑子时常呆愣,可她的腰……实在是软。最近他抱她的次数有点多,比腰肢更软的地方是……他眼神向上移了移,停在她襦裙束带子的地方,看了一会儿又垂下了头。
他这是怎么了?暗自叹了口气,开始默念了,“克己复礼为人。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顿了顿又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他越默念越觉着脑子快要炸了,猛地抬手拍在案上,惊了一旁梳妆的主仆二人。
思夏扭头看他,长眉飞逸,眸如漆点,像是画中之人,可是怎么蹙了眉呢?忙问他:“阿兄怎么了?”
不得不承认,他被她勾了魂。可这话他不能说。再说了,他去年冬至后跟她提过嫁人的事,她不想嫁,他便不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转口让她嫁给自己,何况她傻乎乎地只把他当兄长看。
他迅速找了个理由搪塞:“柳记香粉铺子的女郎让你摘帷帽,我生气!”
思夏“噗嗤”笑出声来,“今日我可见识了张郧公连篇的谎话。”
他惊了,她这是听出自己在说谎话了吗?那是不是她看出了他对她……
没有!
思夏笑道:“改日张郧公开个说书铺子吧,我第一个去捧场。”
张思远失望地靠在了凭几上。
宝绘给她梳好了头,她起身看他一副颓然之态,可见是她说话伤了他,张郧公怎么能去开说书铺子呢?
她笑嘻嘻地走到他跟前,捞起他的胳膊摇了摇,“小时候睡觉时,总是李翁给我讲故事,今晚我给阿兄讲一个好不好?”
上元夜那晚,张思远怕思夏受了惊吓后变傻,这几日一直没敢离开她的视线,晚上两个人就隔着一道床帷睡觉,思夏睡床上,他紧挨着她睡在榻上。
她恢复得不错,恢复了,他怕她赶他回静风轩。现在一听,她没这意思。
他心里舒畅了。可他嘴上不饶人:“你能讲什么故事!把李翁给你讲的,再给我讲一遍吗?”
思夏垂下头,嘟着嘴解释:“是阿兄不让我看杂书,我不会讲也情有可原。”
——又是这幅撩人的呆样子。
他抬手扣扣案面,松口了:“行吧,你愿意看就看吧。”
思夏惊喜地抬头:“真的?”
“嗯。”张思远正正道,“不过,你看完后一定要给我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