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夏和张思远疲累,早早吃了晚饭。饭后张思远痛苦地蹙了眉,他觉着天旋地转起来了,脚步也轻飘飘的。
“又头晕了吗?”思夏赶忙扶住他。
这几日张思远一直守着她,没休息好,今日又劳心费神,不累才怪。思夏扶着他到榻上,又喊绀青,宝绘闻声进来了:“娘子要什么?”
思夏一着急忘了,绀青还没回来,只好朝她道:“你快去静风轩取药。”
张思远摆了摆手:“不忙,先让我缓缓,一会儿就好。”
“这哪有硬扛的?”思夏急了。
张思远捏了捏眉心,“又不是灵丹妙药,吃了也不会立马好……”他说完这句,只觉头如刀绞,捏眉心的手紧紧按住了额头。
思夏又迅速吩咐宝绘:“快去请医正过来看看。”
“哎。”宝绘应声退出,到门口处又回眸,发现思夏跪在地上给他脱靴,脱完靴又将他双腿抬到榻上放好,还扯开了被子给他盖上。
宝绘双唇抖了抖,老大不愿意了,娘子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唉,阿郎不也是仔仔细细地照看娘子吗?
如果张思远不难受,他必定会睁眼看她,思夏在关心他,他不想错过她对他用心的瞬间,即便她傻不愣登地没对他动这心思。
可他不光是晕,还头疼,实在没力气去看她了。这种痛苦的滋味已经许久不曾感受。
以前母亲不许他多吃生冷之食。皇后与母亲的关系非常好,待他也是非常好的,要什么给什么,他想吃了,便去皇后宫里解馋,可皇后也是不许的。
不过,那次他赶到皇后宫里时,正赶上皇后心情好,惦记着他嘴馋,不等他开口,便让人给他做了切鲙。一餐过后,他晕倒了,惊得皇后失态哭了,她宣了太医,又差人去请母亲。
那日纯安刚刚得知驸马身亡,又惊闻儿子出了事,心急如焚时又怒火中烧。
皇后像往常一样拉着她的手,连连解释是她不好,已经让人去查小厨房了。她无情地甩开了皇后的手,指着皇帝质问,什么叫爱民如子?
母亲一向和善,舅舅一向宠着她,可那次,母亲和舅舅闹翻了。
那时他不想在太医署养病,可他没力气走,父亲母亲也不来接他,舅舅也不让人送他回家。后来他才知道,他最是头痛欲裂时,父亲离开了他。
他问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不信外头传的那些话,是他不想信,他劝母亲也不要信,母亲就哭了。他不信又如何,父亲身强体健,怎么就忽然没了,一定也是吃了什么东西。
之后,他一直没敢吃宫里的膳食。那次去宫里赴宴,他也不敢吃,舅舅拍着案让他离席,还选了数九寒天赐了冻冰块的东西来。
其实舅舅做了更多,也不知他是因为失去了母亲的信任而恼怒,还是被市井流言说怕了,总之他前前后后赐死了很多人,这里面包括母亲府上的一些人,理由很简单,伺主不周。关于驸马,关于自己,舅舅一个字也没提。
听闻舅舅一直把自己埋在如山的奏折里,像他最初和父亲说的那样,他要做一个好皇帝。
可惜他做与不做,父亲都见不到了。
父亲走了也好,不会像母亲那样,看他痛苦而心焦,从而迅速憔悴,早早离开了他。他一直没敢告诉母亲和思夏,其实他发病时非常难受,非常非常难受,想到这些他更加难受。
思夏看他蹙着眉,用力咬着牙,似是痛不可遏的样子,就洗干净了手,递到他嘴边,“阿兄咬吧。”
他正晕头转向,也不知是什么劳什子,张嘴就咬,思夏手腕传来疼痛,却忍痛没有叫出声来。
张思远也发觉了,该找个硬邦邦的物件,怎么找了个块软绵绵的东西,他摸到了她手腕上的牙印,又被她的愚蠢气到了——这不明摆着让他心疼吗?
“你……”他居然说不出话来了!
思夏疼死了,却大义凛然道:“没事,我不怕疼,阿兄尽管咬吧。”
张思远气愤地拂开了她的手,“你别说话!”
思夏老老实实闭了嘴。
也是这两年病情好转,他晕了一会儿便眉目舒展了。思夏给他喂了几口水,他缓过来了。
缓过来后他和思夏说话,她却不答,他问:“吓到你了?”
思夏很没面子地说:“阿兄不让我说话!”
张思远又被她的愚蠢气到了,他不让她干蠢事、说废话!他上下打量她一眼,妆容淡雅,美不胜收,瞬间又没脾气了,轻轻唤:“过来!”
思夏磨蹭着过去,被他抬手一抻,端端正正跌进了他怀里。
思夏想,阿兄大约是想起她小时候缠着他撒娇了吧。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让阿兄抱抱,阿兄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抱抱她。
想着想着,她觉着不对,阿兄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不会抱她,阿兄近来抱她次数有点多,阿兄……?
她颊上并未涂胭脂,可她能感觉到脸已经红透了,就连耳根都在发烫。
张思远自然感觉到了她脸上温度的变化。她推他,他怔愣地松手,原本希望她看明白自己的心,可真当她反应过来时,他意识到自己孟浪了,“我……”
我什么我?又要撒谎吗?
他心跳得厉害,再次抱住了她,觉着屋子里太闷,闷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急于寻找畅快。
他这次不用手偷偷碰她的唇了,而是凑过去,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唇。
思夏目瞪口呆。
他没过瘾,再次凑过去,可这次,思夏静静地摇了摇头,又静静地挣开他的怀抱。
他心惊地坐在榻上,看她兀自在眼周擦了擦,一言不发地坐在了他身旁,他更心惊了。他想给他拭泪,可他不敢碰她。
他吓到她了——她没拔簪子宰了自己已经相当仁慈。
屋中死一样的沉寂。打破沉寂的是宝绘的回禀:“阿郎,赵先生来了。”
张思远傻着不动,思夏又抬袖擦了把脸,清了清嗓子:“请赵先生稍待。”随后又跪在地上给他穿靴,看他形容整洁了才做了个“请”姿。
张思远没精打采地出去了,赵医正啰里啰嗦地和思夏说了他的保养事宜,她面上没有波澜,一一记下。
赵医正看出她哭过,以为她精神依旧不好,又唠叨了几句放宽心注意休息的话,思夏只是点头记下。
待送走赵医正后,思夏让人把那张榻抬了出来,理由是阿郎在此休息不好,需回静风轩。
张思远被赶了。他这一家之主被赶了,他连个反抗的机会也没争取,心有不甘地走了。
绀青回来后,得知张思远又头晕了,且回了静风轩,便急急奔过去,看见他躺在床上眼神发直,忙问:“阿郎不舒服吗?”
张思远翻身向里,也不说话。绀青只好抖开被子给他盖上,他又翻过来了,眼神依旧发直,没有要睡的意思。
绀青愣了半晌才道:“脂粉买回来了,面药、口脂、胭脂等都齐了,在柔珍铺子买的。”看他没什么反应,又问,“是请娘子过来拿还是给娘子送过去?”
张思远的眼神转了转,心说不能食言,该送的还得送,只是请她是请不动了,便道:“送过去。”
绀青捧着脂粉去了晴芳院,看思夏用手撑头一脸痛苦,忐忑道:“娘子,脂粉买回来了。”
思夏睁眼,看着那一盒子的东西,十分精致,精致到刺了她的眼,她有一瞬想把它砸了。可她不能砸,只轻轻地点点头。
绀青疑惑地看着宝绘,宝绘无奈地摊开双手,表示她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天刚下黑,思夏抽了发髻上的簪子,散开头发,早早上了床,又羞愤地闭上了眼,却是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宝绘将安神药端进来,提醒道:“娘子该吃药了。”
她慢慢坐起来,端过药喝了个干净,这次却没要蜜饯吃,只喝了水漱口,之后就闷在了床头。
“娘子心里憋闷,是因为阿郎的病吗?”
是,当然是,刚刚是因为他头晕,此刻是因为他脑子有病!
他前头说把她嫁给他在国子监的同学,这才过了一个多月,他毫无顾忌地亲了自己!
……因为两人隔帘而睡,他误会了?她还真没对他存这心思,她也不敢对他存这个心思,她可是把他当成佛神供养的。
恶心!
她觉着自己恶心!是她做得过分才让人对她胡思乱想!她还琢磨着给他找娘子,这样一来,她觉着自己恶心透了!
她羞愤地捶床。
宝绘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娘子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医正说让娘子宽心,否则会憋闷坏的。”
思夏抽出手,捂住了脸。
宝绘以为她又在为上元夜杀人的事耿耿于怀了。思夏杀了人后害怕,睡觉惊醒便让张思远守在她身边,张思远照看她而疲累,出门一趟又引了旧疾发作,以致她心里过意不去。
于是宝绘说:“娘子别多想,要不、要不娘子去看看阿郎,兴许就舒心了。”
舒心?她现在看到他闹心!
她摇摇头,“他该是早就睡了。”说完,自己也躺下了,又碰到了左肩的伤,她揉了揉,想起上元夜她对他说过的话——
“阿兄抱抱我!”
“委屈阿兄和我挤一张床了。”
她抻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头,宝绘赶紧给她拉下来,“这样会憋坏的。如果娘子不想见光我就去吹蜡烛。”说着先把床帷放下来了。
这一放床帷,思夏想起了她前几日就是这样和他隔着一道床帷睡的觉。
她叫道:“把帘子给我拉开!”
宝绘呆愣着扯开床帷,这烛火却不知要不要吹了。
其时,静风轩内张思远也叫了起来:“放什么床帷,憋得人难受,打开!”
绀青依言做事。
思夏依旧不满意:“别点香,还嫌我在香粉铺子闷得不够久?”
宝绘只好又把香球吹灭了。
张思远也嫌弃:“怕我晕得不厉害,把香拿走!”
绀青慌着手将刚放进去的香倒出来。
思夏气愤地喊:“你怎么也不给捧个手炉来,是要冻死我吗?”
宝绘赶紧去拿。她掐指算了算日子,思夏又要来月事了,否则脾气不会这样暴躁!
张思远揪着被子埋怨:“我前几日没在这里睡,你连火都不给我拢了?”
绀青看着屋中的火炉皱眉,又怕被骂,赶紧让人又搬进了一个火炉,同时把窗户支起了一个缝,免得像幼时那样险些被憋死。
……
半夜三更,思夏醒来,口干舌燥地喊了声“阿兄”。床帷没有拉上,她看见床沿趴着进入梦乡的宝绘。
她慌乱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因为失言,因为想起被他啄了唇。她今后要怎么面对他?要怎么面对冯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