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远并没有想动手杀人,何况还当着思夏的面,如果他亲自动手,思夏那颗心得自行和他隔开十万八千里。
秦仲舒大步走来,身后跟着两个浑身是血的金吾。
临近几坊的武侯铺来了人,胶着之态才改变,那群武侯因这两日发生的事而颇为气愤,抽刀子硬砍。秦仲舒喊了好几遍留活口,他们才没敢当场给阎王送人头。
此时,街上打杀之声已息。
秦仲舒上前,先“哎呦”了一声,随后招呼金吾:“快快快,先将他带回去,再让牢里的医生给看看,免得没问话就死了!”
金吾领命行事,将那个后心中箭、脸上流血的人架走了。
秦仲舒再一看沉着脸的张思远,又“哎呦”了一声,惊道:“你受伤了,可了不得了!”
张思远先一挑眉,后是夸张地皱起眉头:“哎呀!”说倒就倒了。
秦仲舒赶紧扶住他。
张思远近乎惨叫:“疼!怎么这么疼?”眼神却往思夏那边瞥,和她紧张的眼光一交,又立马闪回秦仲舒脸上,“秦兄,快,也给我找个医生,我……那箭上有毒吧,我怕是不行了!”
秦仲舒:“……”你抓我的手这么用力,中了什么毒?
哦,他明白了,得把他受伤的事闹大,于是他大叫道:“快来人哪,张郧公要死了!”
张思远:“……”不带你这么咒人的。
他又狠狠抓了这个口出狂言之人的手腕,秦仲舒冷不防一疼,也“啊”地惨叫,正要和他互掐,听到“咵嗒”一声,思夏手上的弩砸在了地上。
秦仲舒这才注意到,街上还有一个人,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何况他还是御史,实在不雅。
他赶紧推开张思远,但是张思远不撒手,顺势倚在了他身上,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这次是真碰到了伤口,所以痛苦声很是真切。
秦仲舒这下真明白了,朝那个掉弩的陌生女子道:“那、那位小娘子,烦请过来搭把手!”
思夏不好意思上前,即便她知道,张思远没和秦仲舒提过结亲的事,可她就是别扭。
她脸红了,如果不是夕阳给她脸上贴了一层金黄,她恐怕能滴下血来。
情绪再不适,她也是担心张思远的,是不是刚刚他和墙上的人纠缠之际又加重了伤势?
她磨蹭着上前,快走到他跟前时,街角有急急的叫声:“阿郎!娘子!”
是绀青。
思夏停住了脚步。
张思远很是恼怒,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此时来!混账东西!
绀青着急忙慌跑过来,看见张思远时有点站立不稳,“阿郎这是怎么了?”
“你们来的正好,你家郎君左肩受了伤。”秦仲舒说完,听到轻微的鼓声,宵禁时坊门自南向北关闭,直至宫城门关闭。他又催道,“天要黑了,赶紧回吧!”
绀青让两个人扶着张思远,她则跑到思夏面前:“娘子有没有伤到哪里?”
思夏摇头,跟在张思远身后。张思远却道:“快把娘子那支金钗捡回来。”
绀青答应了一声,赶紧去看。秦仲舒也帮着找,就在自己身边,弯身捡起来,递了过去。
绀青道了声谢,思夏回了个僵笑。
秦仲舒很是疑惑地看着思夏,看了看,想了想,哦,他更加明白了。
御史台抓紧时间审人时,张思远在静风轩内大喊大叫:“你轻点儿,受伤的又不是你!”
绀青刚端了药进来,扁扁嘴,委屈道:“阿郎,小人……小人还没有碰到伤口呢,您喊什么呀……”
“不碰也疼!”
今日坊门关了,没法子请赵医正过来,如果他来了,张思远指定不会这么叫唤,因为赵医正会用汤药让他闭嘴。
绀青给他解了腰间带子,脱了外袍,又把中单褪到肩膀,可衣服和伤口结在了一起。她心疼地蹙了蹙眉。
屋内传来一声惨叫。
思夏在外头等着,两手攥得紧,靠在门框上恨不得替他疼,他哪受过什么伤啊,磕碰都少有,今日为她挡了一箭,怕是要疼死了吧!
她受不了了,推门进去,带着哭腔唤:“阿兄!”
张思远没想到她进来得这么快,抬起右手,试图将褪到肩头的中单拉好,免得思夏看他衣冠不整而扭头就跑……却被绀青阻止了,“别动!”
张思远尴尬地咳了一声,又招呼思夏:“你、你帮我倒杯水,我口渴。”
思夏没脸红,而是乖乖去做,递到张思远面前,不,递到他嘴边,喂他喝了小半碗,还给他用帕子擦了擦嘴。
张思远一时觉着左肩不疼了。下一瞬他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用药酒擦洗伤口是真疼。
“慢点儿!”思夏朝绀青道。她还是不放心,便上前去,伸手取了一块棉布,“我来吧。”
绀青默然退至一旁,又默然退出了屋。
思夏用棉布盖住药酒瓶的瓶口,倒过来一下,又迅速放正,用湿棉布给他清洗伤口外围的血迹。
才一碰他,他肩膀一缩。思夏抬左手指,轻轻一按伤口外围,他的肌肤先是发白,又迅疾转红,竟有些肿了。
她指尖发烫,给他吹了吹,这样应该会凉快点吧。
张思远静静看着她,思夏垂着眸,认真做事的样子真精致。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吹气时微微抬头,睫毛密如刷子,撅起小嘴,鼻尖接了一抹烛火,实在是……他又想亲她了。
他闭上了眼,不看她会好一些。然而,他错了,不看她时,他心里痒,可看她时,他心里躁。
深深吸一口气,压了压这股情。
“阿兄忍着点儿。”思夏又换了一块棉布,重新倒了酒,这次才是真的要清理伤口了。
张思远五官皱在了一起,想亲思夏的冲动瞬间偃旗息鼓,连呼吸都不能平缓了,他咬着牙,憋了一口气。
如此三次,思夏看到有鲜血流出来,才往上面洒止血药,白色的粉末混着红色的液体,糊成了丑陋的妖怪。
“疼得厉害吗?”思夏轻轻问。
张思远慢慢吐出一口气来,摇了摇头,疼到了顶峰,接下来就不那么疼了。
思夏“嗯”一声,催道:“衣裳,脱了!”
“……啊?”张思远感觉被抛到了万米高空之上。
“只露肩,怎么裹布?夜里翻身可能会碰到伤口。”
张思远从万米高空摔了下来,“哦。”
说是脱衣,就是再多露一整条胳膊,让布从肩这头,经腋下再饶回来。
思夏动作利索,饶了三圈,问他:“勒得慌吗?”
“啊?”他装傻,不想这么快就结束。
思夏又问:“这样子紧不紧?”
“……不紧。”再耽搁他就是真傻了。
打了结,完事。
思夏又问:“阿兄的干净衣裳在哪儿?”
“我不清楚,应该在柜子里,你去找吧。”他也没说“要不你问问绀青放什么地方了”,他怕绀青进来坏了这好气氛。
思夏擦了擦手,就去翻柜子,没有。她又去找另一架柜子,方从里头取了一件干净中单,还随手取了一件茶色圆领袍。
张思远动作慢,故意磨蹭,一会儿让她揪揪衣领,一会儿让她抻抻衣袖,总之就是想跟她近距离多待一会儿。
思夏看他齐整了,叫绀青进来收拾,才发觉这屋里又剩他俩了,只好自己收拾,收拾完了趁机溜。
“哎,你帮我把带子系上啊。”
思夏往漆盘里放瓶瓶罐罐,头也不抬地道:“大晚上的,还系什么带子!”
“大晚上的,我不系带子干什么?”
她就是想说反正不出门了,吃完饭就睡觉,怎的这话让他一问,她听出一股浓浓的暧昧味道来?
头是她起的,跪着也得圆回去!
思夏重重地把那几块沾血沾酒的棉布砸在漆盘上,转身去衣架上取回带子,饶到他身后给他系,勒不死他!
张思远被她拽得气息不顺:“你、你系第三个孔!”
思夏就不照办,硬是给他系到了第四个孔上。
张思远低头看看腰间的衣服褶子:“你这是照顾人吗?”
思夏翻了个白眼,端起漆盘就走,到了外间,绀青忙接了过来,又看张思远出来了,他说要团扇。
绀青一脸茫然:“正月里要团扇?这、这屋子里就一个火炉,也不热呀!”
“憋得慌!”他说。
他憋得慌,思夏却憋着笑。
绀青摇了摇头,将漆盘递给一个侍女,她就去取团扇了。
张思远坐下时,腰间越来越紧,于是他不坐了。
待绀青取了团扇回来,思夏却一把夺了过过,大风扇得呼呼响。
绀青实在看不下去了,知道他俩又闹别扭了,正琢磨着打岔,李增过来了。
他原是询问是否传饭,到院门口时看到一个侍女端着药,才知张思远受了伤,走近时问了两句,又看他气色不错,这才放下心来。
他憋着气,脸微微红,气色当然好,好到思夏用团扇给他降温。
李增看思夏干活儿,绀青杵着,就要训话,思夏已率先道:“阿兄饿了。”
就是让他坐下,勒死他!
张思远不舍得解开思夏亲手系的带子,就忍着。但他也不能这么顺着她,让人在罗汉床上的小几上摆了饭菜,这样他垂着腿坐,高一些会稍微舒适点儿。
小几上饭菜减半,李增要给思夏留个荤菜,张思远说他不想见荤菜,思夏便摆了摆手,让人撤了,反正少吃一顿肉又不会死。
这还不算完,他说左手端不动碗,又不想失了体面用嘴去够碗,更不想不端碗直接舀勺子往嘴里送……反正他需得人喂。
思夏让绀青喂他。
张思远看了绀青一眼,绀青一拍脑门,歉然道:“小人得去看看药,别糊了才好,糊了就是毒药了。”
思夏攒眉,她知道,除了绀青,侍女没一个能近他身了。李增也不在,即便他在,六十多岁的人了,总不能让他去喂。
那么,就剩思夏了。
她舀了一勺百合莲子粥,递到他嘴边,他张嘴,思夏却又将手收回来了,低头吹了吹,故意不给喝。
“你磨蹭半天,累的是你自己。”
思夏道:“喂个粥又不会累死。”多勒着你倒是不错!
张思远道:“那你就天天……”
勺子递到他嘴边,“赶紧喝!”
恰好李增又回来了,张思远赶紧适时咳了两声,捂着胸口表示呛到了。
思夏甚无语,这不是他打杀人的时候了吧!
她掏帕子,作势给他擦嘴,却将手停在他嘴畔,拉着脸道:“要吃就好好吃!”
张思远眨眼以示同意。
思夏端起粥,又舀了一勺,他却得寸进尺道:“李翁看看,小娘子长大了,知道疼人了。”又一指小几,“菜!”
思夏忿忿,说喝粥,喝一口就吃菜,纯粹是整人!
李增咧嘴笑:“阿郎待娘子好,娘子心里自然也是想着阿郎的。”
“就是不知以后,”张思远意味深长地看着思夏提唇笑笑,“会便宜了哪个郎君。”
思夏夹起一筷子菜,塞到了他嘴里。
她越喂他越起急,也不知御史台审得怎么样了,更不知张思远这次能否全身而退……全身而退以后呢?怕是还会有接连不断的波涛砸过来!
唉,怎么这几日冯素素不来了?她十分想让张冯两家联姻!这样她自己也不尴尬了,而张思远还能多冯家这个帮手。
张思远揪住她袖子,不悦道:“你到底会不会喂饭,往我眼睛里喂吗?”
他又趁机“勒索”,煞有介事地咳了一声,“你这样不行啊,明日还得继续,我看看哪日能学会了给人喂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