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内,三司使憋在大理寺公廨,从花纹、慧慈的画像以及月牙凳入手,有几个人忍不住了,说他们是受张思远指使,要为张苒报仇,做这些事,就是想让长安乱起来,让狗皇帝心堵。
说完,哈哈大笑。
当下,记录口供的小吏吓了个哆嗦,这……这要怎么记?
大理寺卿说酌情记录,刑部尚书打了个哈欠表示没听清,御史大夫怒着眼睛说如实记录!
御史大夫一声吼,刑部尚书吓醒了,小吏吓晕了……
秦仲舒要喝水精神一下,御史大夫却点名让他提笔记录。他“喏”了一声,把张思远写得十恶不赦……看上去让人不敢相信才好。
又是一轮审问,待秦仲舒记完后,御史大夫昏着老眼看,先是“咦”了一声,又道:“那位张郧公不是常常吃药吗?他有心思做这么多事?”
他打了个呵欠眨巴了几下眼,继续道:“不对不对,如果是张郧公指使,怎么他中毒了?”
大理寺卿跟他杠上了:“外头又在传张驸马之死的缘由,这几个人这么说,那便有几分真了。也罢,审完了递到御前,咱们等着人头落地吧!”
御史大夫要理论。刑部尚书担忧这俩人干起来惹了圣怒,担子落在刑部,赶忙劝阻:“两位稍安勿躁,我等皆为圣人分忧,赶紧审问明白了才好。”
其实人已经抓得差不多了。他们在做什么,大家心知肚明,只差一份口供。这份口供,既得让皇家体面,又得让百官心安。
正在这时,有小吏进来,说曹相国京兆府、万年县衙、长安县衙的人搜查王家。
三司使齐问:“哪个王家?”
小吏说是制瓷的商人。
三司使嗤之以鼻,便是一个商户,借着当年给天家出过力,如今也敢裹乱了吗?
小吏又回禀,曹相国还让金吾卫调了京畿道折冲府的六百兵丁,搜查王家的击鞠场,还说,如有反抗,就地格杀!
秦仲舒听着,合上了眼,终于动手了,再不动手,他就困死了。这几日他和张思远来回来去说了几件事,就是没办法抓……
然而,御史大夫又一惊一乍了:“陛下知道这事吗?”如果不知道,曹杨如此做,他一定上折子骂宰相。
秦仲舒被他吼了个哆嗦,精神了!
小吏道:“是。”
三司使齐齐疑惑了,这还没审出来呢,为何如此兴师动众去抓人?是又出了什么事吗?
长安城东市,柳记香粉铺子内的数条暗道被挖通,然而官府的人顺着暗道追查时,清点了数千□□与障刀,再查时,还有几个兵部和工部的官员在家中急忙填土。金吾卫遗憾地看着他们,又气愤地看着他们,拿下他们之前,先撒气暴揍了他们——这几日他们的腿都快要跑断了。
正在他们准备回去复命时,长安城西市,王家的铺子被全部查封了。
蓝田县辋川之下,一场血战引来乱飞的乌鸦。而慧慈,手持一柄障刀,刀刃砍出了豁口,如果不是上头说留活口,他恐怕早就被扎称刺猬了。
长安城内的京兆府狱、长安县狱和万年县狱一时人满为患。话说狱中无囚或少囚方能体现百姓安定,然在今上治国有方,百姓安居的表象下有这么大的乱子……闹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
又是一批人,三司使看着他们,写好了致仕的折子,准备往御前递的时候,圣人说此事交于宰相全权处置。
圣人不管了,将此事甩给了曹杨。因汉王被禁,曹杨正恨这群人入骨,加之他还要为圣人分忧,做给外省官员看,要迅速结束此事。
可案子审着审着,审出了“相王遗孤”。三司使看着小和尚,一时哗然。
可曹杨说:“周庶人早已无后,即便有,那也是罪臣孽子!留此人活了这许多年,乃是陛下仁慈。此人不沐皇恩,不查圣意,做出如此罪大恶极之事,应处以极刑!至于王家,抄没家产,罪夷九族!”
既说是周庶人之后,那便好说了。如果长安真有人公然作乱,那么他这个宰相也当得不称职,曹杨正发愁怎么样才能平息圣怒,翻出了一件多年前与他无关且天下皆知的旧事,破了局。
刑部尚书擦了擦汗,连连称是;大理寺卿觉着理应如此;就连平日里看朝官衣服有褶子都要试图参上一本的御史大夫也没有屁话。
——就这么办!
案子中涉及了张思远、冯素素和汉王,然而在宰相有意无意地提点下,这些话最终成为了随意攀咬。
曹杨要保汉王,顺带手得做出“一视同仁”的表现,既把三司使拉上了一条船,还把张家和冯家的短处捏在手里——张家没什么指望了,他不过是向太后卖个乖,顺带向圣人卖个乖;而冯家嘛,动不得,反而得巴结着。
处置的结果传到郧国公府,张思远没说话,思夏也没说话。
这事出结果之前,圣人将左右金吾卫街使下了台狱,按理说曹杨得回避。可思夏和张思远都明白,圣人也是想保汉王的,是以,此事只能让曹杨来做这件事。
可是,思夏不明白了:“既然那些人是相王旧人,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承认了,这不明摆着给相王抹黑吗?”
张思远抬手在案上敲啊敲。
“还有,明明三司使还没审问出来,且王十三郎才说了这件事,怎么曹相国就派人去查王家了呢?动作利落,像是等着他们往里跳似的。他可是在为汉王的事恼火,是他前脚恼火,后脚拆台给汉王挣回颜面?”
她说完自己否定了自己,恐怕没这个可能,万一圣人真恼了汉王,而汉王失了盛宠,后果可不是曹杨愿意看到的,他处处谋划,不会冒这个险。
张思远的手指依然在案上敲啊敲。
思夏觉着脑瓜子不够用了:“原是给万年县衙透了辋川击鞠场不正常的消息,可他们并未做什么,万年县尉敢自戕,便是没把这事说出去。当日阿兄说那么曹相国是怎么知道的?”
张思远发声了:“你还想去查曹杨?他为了给汉王解围,把所有事都压下了。这倒也好,再有什么事,让他担着。”
“啊?”
“你不也怀疑那群人不是相王旧人吗?”张思远敲案的手指停下,“有可能是弃车保帅,有可能是投石问路。”
思夏撇嘴:“要这么说,还是弃车保帅吧,这么大的动静只是‘投石’,后头是不是要翻天了?”
张思远白她一眼:“你就不会说是风平浪静?”
“……‘弃车保帅’和‘投石问路’都是阿兄说的呀!”
“我说你就跟着说?”张思远翻了个白眼,“我说我……”他顿了顿,“啊?”
思夏:“……”不想搭理他了。
起初她还担忧冯素素会出事,冯家的人会出事,这一转眼,大家全都安全了。就连王吉利,也因户籍不在王家族谱上且逃出了王家宅子而有命在。
这些人都没事了,思夏让人把许彤儿送去张家田庄同她母亲团聚,许彤儿泪流满面,求着思夏让她再见一见张思远。思夏没理她,让她赶紧走,许彤儿无奈,临出郧国公府前,她猛然回身,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做完这些,思夏开始担心张思远,风平浪静也是一时的。
她正琢磨着王吉利的去留时,他已率先提出离开。
他在西明寺外有一处私宅,名字当然是假的,因为那是他当初给李柔儿买的。他在里头留了些钱,李柔儿分文未动,王吉利便要取出来,给西明寺供香火钱,希望那里的住持能收留他。
要走也得等伤好了,这一身伤从郧国公府离开,好像张家欺负人似的。反正他来都来了,多留几日也无妨。
等王吉利有了力气,张思远也好了。狱中的囚徒或人头落地、或被剐了个干干净净。自上元节后,沉闷了数日的日头挣破云层,大方地洒下光来。
张思远说,要送他过去。
王吉利精神不大好,却还是明白身份贵贱,以前来郧国公府时,他坐也不敢坐,此次身为无籍无名之人,却能与张思远同乘一车,深感惶恐。
西明寺在长安县延康坊内,车子从东门进入坊内,沿着十字街行了一段距离,饶了几条街,停在了一扇干净的门前。
王吉利没想到还能见到李柔儿。可是,他已经把自己当成出家人了,说这辈子只愿以青灯古佛为伴。
李柔儿是张思远叫来的。
王吉利好歹心仪过李柔儿,见面后他先打招呼:“李娘子。”
她说:“妾不姓李。”
王吉利道:“我也不姓王。”
她又说:“多谢郎君。”
王吉利便不再说话了,而是回屋取钱。然后,捧着钱走了,这一处宅子,就当成红尘里的回忆吧。情丝已斩,他了无牵挂。
可是,张思远和思夏并没走,李柔儿也在院中等着他们。
王吉利说过,那些人要杀了冯家的人,可冯家并未出事,且在张思远“中毒”后,不知原委的曹杨忽然有了线索,把这群人灭了。
张思远仔细思考过,李柔儿明着是汉王的人,暗着在为程家做事,且一把火烧了彩云楼而让汉王陷入了困境,将了曹杨一军,那么,她不会为曹杨做事。
去年冬至后,冯素素只查了她几日便把她是汉王的人摸清了,而在这件事上,冯家毫发无损……这太巧了。
王家的人被捕,杨璋趁机去套话,到底把李柔儿的事弄清楚了。当年她被卖到王家时,曾在冯家辋川别业里当差,后来被冯家发卖了。之后被王家买了去,后来王家阿郎嫌她勾引王十三郎,这才把她赶了出来。
张思远知道,李柔儿心性坚韧且聪颖,要拉又要打。所以他让杨璋告诉她,不管她是谁的人,伤了程弘,他一定不会绕了她!
李柔儿微笑。
那日,本是艳阳高照,然而宵禁的鼓声想起时,天空忽的撒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
其时,等下得厚些了,张思远提着灯,独自一人出静风轩往花园去,一路雪花如飞霰,落在脖颈处,冰冰凉凉。
园子里本未亮灯,仆僮看他来,忙要点,他却不让。就这样走走便好。
他的步子自由又散漫,下意识地朝红梅而去,花还在,他转了一圈,又吹了片刻凉风,实在冷得受不了了,便要回去。
刚站起来,眸中映入一星灯火。小径尽头,思夏颇没兴致地朝宝绘抱怨:“这大晚上的非让我出来,黑灯瞎火的赏什么花?”
说完,她看到了张思远。风雪之中,他提灯而立,身后遒劲的枝子挑起巍然,数千朵红梅在暗夜里绽放出傲气。
张思远道:“要不要折几枝带回屋?”
思夏要骂宝绘,一扭头,她却走了,连灯都没给留下。她甚无语,却不得不干笑:“……好。”
他让思夏提着灯,自己便转身去折枝,又换她捧着梅,他提着灯。思夏将花凑到鼻前嗅了嗅,清冽,甘甜。
仆僮们看着,那是一双璧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