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夏回了晴芳院,几乎将头贴在了书案上,好不容易写完了,也检查过了,这才心惊地捧着课业去了静风轩。
因为拖延墨迹,她过去时,天已黑了,恰好赶上了晚饭时。
她阿兄好久没查过她的课业了,临进门前,她又迅速将字和抄的书过了一遍,还将哪句话做何解想了一遍,可千万千万别挨罚。
近来她确实不敢懈怠,只因晁毅实在是个厉害的先生,单说学生们不遵规守纪挨他的打,写错了字更要挨打,以致思夏费墨费纸都很多,写完检查,自己看不上的就团了重新写。
她觉着晁毅这些日子对她的态度转了不少,也许真是她日日给他送这送那的缘故,让他开始对她不那么冷淡了。还有一点,晁毅当众夸赞她字写得不错,思夏面上不显,内心却十足欢愉了几日。
要知道,她可是在课业上从没讨到过她阿兄一句夸奖。想到这,她又叹气了,她阿兄除了在国子监念过书,还曾受弘文馆的先生赐教过,什么样的字没见过,能看得上她嫩豆芽的字?晁先生不过是矮子里拔个高的,勉强夸了她一句,而已。
思夏忧心忡忡,一来是担心张思远考问她答不上来,二来真担心他前一句问着话下一句又倒了。
她没吃两口晚饭,待收拾了碗筷,她看张思远将那摞字抛在了案上。
思夏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张思远再纵着她,却在上学念书一事上从不肯放水,所以她也不敢耍什么心机,如今看他这番动作,她呼吸跟着一滞。
除了字,还有抄的书,他抬手摸笔,砚台上的墨却干了。思夏乖觉,倒水研墨,却在他提笔蘸墨后,看着他一连在纸上勒了五个黑。
五个?!
来时她已检查过,怎么能有五个勒黑?
“这些是什么时候的课业?”他嫌弃地问。
“昨日的……”思夏道,“晁先生明日要查。”
张思远“嗯”了一声:“若是以前的,他也不需再留了。”
思夏慌张地望着他,他以前可没对那个老先生说过一个不字,且晁毅可是中了进士的人,比那老先生强了不止一倍,她阿兄怎会说此话?难不成是晁先生那副冷淡模样惹到他了?
张思远开始在案上翻东西,思夏慌了,他是不是在找戒尺?她脸颊发胀,这次她态度良好,可什么都没说,他还要打她不成?
思夏头皮发麻,上次挨打真的非常疼,且那次学堂空了,没有被人看见窘迫,可明日还要上课,被同窗看见了,被晁先生看见了,她面子往哪儿搁?!
真不怪思夏紧张,实在是张思远严苛,一说要查课业,她便莫名地觉着坠入了炼狱。
她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了,如果是以前的课业,晁先生没检查出来,顶着老师的名头却糊弄人,那他可以滚蛋了。
眼瞅着他果然从身旁屉斗里拿出一柄长约二尺的木板来,上头如同上了蜡,还微微泛着光。
“看到没有?”
看到了看到了。思夏真的看到了,光看着这戒尺她就觉着自己手疼。
“等明日上课时,”张思远道,“刚绀青把这东西给你老师送过去。”
去学堂打她?
为避免去学堂当众挨打,她赶紧说:“不不不,今日还没过完,我重新写一遍就是了。”
“五遍!就在这里写!”他站起身来,居然绕到砚台一方,还给她塞了根笔,“赶紧。”
思夏脑子空白了,当着他面写,一紧张准得出错,那就不是五遍的事了,她今晚还能睡觉吗?
她这个时候可不敢较劲,提笔就写,下笔就错……
她像个挨过手板的小学童,怔愣地看着一旁研墨的人,趁他低头时,偷偷抓皱了那张写错字的纸,悄悄藏进袖管,边藏边说:“这哪儿是阿兄做的事,叫宝绘来吧,或者……我回去写也行。”
前两日没逮到她,刚刚又驳他面子,张思远自然不肯放过她。
张思远右手捏着一方墨,在砚台上转啊转,头也不抬地道:“你又写错了一个字,现在是六遍了!”说完他看向铜漏,“酉正了,你不睡觉别耽误我。”
思夏:“……”
他又开始整她了!
宝绘在屋里等思夏,等着等着困倦了,便不知不觉睡着了,再醒来时,子时都快过了,这么晚思夏竟还不回来,她只得提灯去静风轩找。
静风轩外守着的侍者东倒西歪,里头灯火也不亮,宝绘头皮开始发麻,手也跟着哆嗦,以致灯火跟着摇晃,将她的影子拉的老长。
她推推门口守着的人,询问屋里是个什么情况,侍者摇头。宝绘便让她去叫绀青。
帘子掀开,绀青示意她噤声,悄声道:“娘子被罚了,正在里头写课业。”
宝绘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缓缓收回腔子,又心慌地问:“罚了多少?”
绀青朝她比了个“六”。
宝绘忐忑起来,这么晚不睡,明日肯定起不来了,明日上课迟到,那晁先生一准儿也得罚,明晚下学再将这事说给张思远听又得挨罚,这……这是不是就没完没了了?
“能不能去和阿郎说说,先将一遍写完了明日上课备先生查,其余的抽空再写。”
绀青摊开双手,表示这话她可不敢说。
宝绘拐弯抹角地打听:“需……需不需要备消肿化瘀的药?”
绀青摇头。
她摇头,宝绘就不踏实了:“真是罚课业了?阿郎不是才好些,亲自盯着岂不累着,怎不让娘子回去写?”
绀青也不知她这是怎么了。
宝绘倒不是怕别的,就怕思夏回去又哭闹,这万一……她不同意恼了可如何是好?
书房内,灯火被张思远吹灭了几支,昏昏黄黄的,让人心里痒。
思夏根本没写完那六遍,两遍过后就撑不住了,已歪着头睡着了小半个时辰。反倒是张思远今日,不,是昨日睡多了,他有精神,一手撑着头看她,一手给她打扇。
这两日有糟心事,也有开心事。
前日冯时瑛过来,询问他可否允赵医正这几日宵禁前到冯家问诊。
说起来,太医署的人去朝官家中问诊也是常事。如果不是太后指派赵医正专门顾着张思远,以冯家的地位,驱遣一名医正还不至于如斯恭敬。——因要把冯素素许给他,所以实在是不敢怠慢了他!
张思远咂摸出味道来,硬是端出了一副诚惶诚恐的架势来,好似是他扣着赵医正不放,赶紧去,千万别耽搁了冯家夫人的病。
赵医正揣着一颗实实在在的心,还给张思远致了声歉。
张思远却说:“能得羽林军大将军的青睐,不枉你苦学一身医术。”
赵医正起先还是自谦,随后就冒了汗。
张思远想想赵医正凶着一张脸拿针扎人时,再一对比握拳耸肩冷汗涔涔时,他胸中顿时舒畅了些许。
更让他舒畅的是,因他生辰时昏倒,思夏不再躲着他了,反而时不时送关怀。
外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将团扇一掷,轻轻推她:“念念。”
思夏动弹,想起来还差四遍,即刻挺直了背,用震颤的目光看着他。
“停吧。”
思夏正要对他的仁德感激涕零时,一句话让欣喜碎成了渣。
“等你下了学再过来补!”他体谅地说,“你也不必急,每日一遍,还剩……四日的。”
思夏太阳穴就要冒泡了。
“你大晚上赖我这不走,想做什么?”
走,走走走。思夏知道了他的心思,就越发听不得他说这种话,即使趴案上睡麻了胳膊睡麻了腿,她也不敢耽搁,不过,麻着腿走路,她歪歪斜斜要倒。
背后是平静如水的询问:“我的礼物呢?”
他说查课业,她就能平地摔跤了,想起那日在自雨亭上问礼物时,思夏当即吓瘫在了地上。
张思远挑了挑眉,她倒是配合得紧啊!
雷池是什么,他不知道,他知道的只是讨礼物而已。
一手从她腋下绕过,另一手从她腿窝绕过,他抄起了她,思夏双腿顺着他手臂耷拉下去,麻得她蹙眉。
门被踹开了,绀青和宝绘打了个哆嗦,就连门外守着的侍者也从瞌睡中醒了。
绀青连忙提灯跟上,却是如何都不敢走在他身侧照亮了,只在后头轻轻跟着。宝绘看思夏面上没怒色,这才松了口气。
倒是思夏,瞥见那一星灯火,再听草虫猖狂的叫声,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
偏偏张思远说:“你看那群当值却打瞌睡的人,是不是得挨板子了?”
思夏想勒死他!还嫌知道他抱她回屋的人少,要唤醒他们?
张思远到底是病了多日,一路抱着思夏回晴芳院,难免失了力,且因天热出了一身汗,放下她后,却不忘将每日写的“念念”二字的字条塞到她手上,还将手指折了起来,让她攥紧了。
思夏犹如托着块烫手的炭,胸腔狂跳,久久不能平复。
张思远却沉着脸朝静风轩而去,到书房后他翻了两张字出来,甩在绀青手上:“你明日去学堂,给晁毅送去!”
绀青赶紧恭恭敬敬捧着,却见那是王右军的字。
他心中不免气恼,骂晁毅是没见识的东西!他妹妹的字是他亲自督导的,好不好他还不知道!该是好好看看那王友军的字,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好!
越想越气,他又说:“但凡他来,你亲自去送饭、送物,——让娘子专心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