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仲舒本已要下衙出宫去,却见御史大夫风尘仆仆赶来,连忙叉手行了个礼:“台主!”
御史大夫根本就没搭理他,而是陡然命令:“今晚谁也不许走。”
圣人避开中书省,直接下了中旨,命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重审东宫左右卫率惑君一案。中书令得知此事后,和御史台说陛下此举不妥,偏偏口诛笔伐的御史大夫说,中旨也是圣旨!
中书令气急败坏地奔去了紫宸殿,前方战士浴血,圣人绕过中书省令三司使重审一个板上钉钉的惑君案子,着实不妥,中书省可是有封驳圣旨的权力!
他原本还阴令下属明日常参之际弹劾河东与范阳将帅延误军机,抵抗不力之罪。届时不光河东群龙无首,范阳也会群龙无首,再经他中书令举荐节度使,还愁太子不被气死?还愁这朝堂上会有他的异己?
然而他到紫宸殿外时,王欢拦住了他:“曹相公,陛下在与六大王续君臣父子之情!”
君臣、父子。
中书令的脸黑成了锅底。圣人竟已宣了汉王进宫?
紫宸殿内,皇帝怒气炽盛,汉王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听头顶上喊了声:“六郎!”
不知怎么的,皇帝语气温和,可汉王头皮发麻:“臣在。”
“这里没别人,朕问你,你可得说实话!”
汉王叩首:“臣不敢欺君。”
皇帝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又问:“四月十六日,你去哪儿了?”
“臣去了郧国公府。”
“去做了什么?”皇帝又道,“你最好想清楚再说!”
汉王停顿一下,随后方道:“郧国公生辰,臣去给表兄庆生了。”
皇帝只觉他无药可救。皇帝本就觉着近来发生的事颇为蹊跷,却桩桩件件离不开这混账,原是想着言语规导,谁成想愈演愈烈,竟有酿成大祸之势,登时胸闷气短地咳了起来。
“陛下。”汉王就要起身给皇帝喂水,哪儿知劈头就是一句,“跪好了!”
汉王长这么大,还从没被皇帝如此疾言令色地对待过,心中慌张不堪,大约也想到了皇帝突问此话是怎么回事,瞬间想将张思远撕碎了的心都有了!
皇帝前头已经知道肖崇做下的事了,可那肖家父子却反诬张思远要算计他们。
亏他生辰那日醒过来了,如果他醒不过来,头一个跑不了的就得是汉王——前段时日发生的事他转头就忘了吗?不知避嫌还往前冲?
皇帝骂道:“你当真是愚不可及。”
汉王来时被王欢催促,实在想不明白张思远和皇帝说了什么话,但见皇帝如此,他料想张思远必然说不了什么好话,连忙叩首道:“陛下,臣冤枉,臣真的什么都没做。”
皇帝将一个字条抛下去:“那这是什么?”
汉王膝行两步,颤着手抖开那张纸,看完之后脸色苍白,他当即将头砸在泛着光的金石之上:“陛下,当日在郧国公府,那肖崇说是他家家仆意欲陷害郧国公,至于这上头所说的臣阴令肖家家仆设法陷害张郧公一事,实是胡言乱语!臣不知是何人拿了这个字条蒙蔽圣听!臣要与他当庭对质!”
“当庭对质?”皇帝冷声道,“这东西是御史大夫递上来的!你是想去三司使面前对质?朕怎么忘了,御史台关着个肖崇!当庭对质,是怕他不把你供出来?御史大夫原本就觉着东宫左右卫率之事结案草率,又一向是个不留情面的人,他私自拿着这东西来找朕,你不明白什么意思?你还敢找他当庭对质,怕死得不快?”
汉王听到皇帝说出这样直白易懂的言辞,一时浑身上下都抖了抖。
皇帝手掌攥成了拳,却是轻轻捶在御案上,声音冷得掉冰碴:“朕再问你,你可是想纳妃了?”
汉王慌了,忙又解释:“臣尚未弱冠,没有此念头。”
“那你惦记着冯氏女是为什么?”
“臣只是问过张郧公,为何冯氏女会常去他府上!他说……”
“够了!”皇帝喝断他。
其实这里面的利害关系,皇帝全都清楚,只是不知他宠信了十几年的儿子会有此举动。
“那冯扬志为何突然求朕给她幺女赐婚?”皇帝不待他说话,而是硬邦邦地道,“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交通天子亲军不成,便要诬陷储君亲军了?”
汉王瘫在了水磨金砖上,只觉此举失仪,便又立刻爬起来跪好,飞快地道:“臣冤枉,臣没想那么多,只是以前在皇后殿下宫里见过冯氏女几面,恰巧去郧国公府又得知了冯氏女常去郧国公府,这才多嘴问了一句。至于太子殿下的左右卫率行事猖狂,蛊惑储君做法祛病一事实在与臣无关。”
他说得急切,大有要背过气的架势,艰难地咽了口水,惶恐之下已有些口不择言:“陛下,此事大约是因冯氏女常去郧国公府,而冯氏女心属太医署医正令郧国公颜面扫地,加之肖家家仆行事乖张惹下大祸,这才让郧国公怀恨在心。因那日臣也在场,且肖崇与臣亲近,而郧国公一向与臣与龃龉,便要借此事诬陷臣……”
“朕不妨告诉你,你那个表兄,他自己痛陈了一番罪过,半个诬你的字都没有。你倒好,持心不正,持思不明,转一大圈,到头来被人家轻轻松松捏在手里!连套东窗事发的说辞都如此草率!”皇帝叹道,“朕怎么就有你这种儿郎子!”
汉王几乎是爬到皇帝身边的,哭哭啼啼地喊:“陛下!父亲!臣真的冤枉!臣绝不敢有如此不臣之心,求陛下明鉴!”
“朕已让三司使重审了东宫卫率的事。”皇帝拂开了他的手,“你最好祈盼着太子尽快好起来,祈盼着河东和范阳的战事尽快结束,否则家法国法均饶不了你!”
宫门关闭前,汉王是被金吾卫架出了紫宸殿,外头要封驳圣旨的中书令曹杨浑身上下的毛孔都缩紧了。
他本欲转身离去看看汉王,却不想王欢叫住了他:“曹相公,陛下宣召。”
中书令便随着王欢进了殿,正要给皇帝行礼,已被御座之上的人制止:“卿身处国家钧衡之位,当为国为民,可懂?”
中书令杨被这句话劈得缓缓拜下:“臣不敢有负圣恩。”
“三司使在重审东宫卫率的事,卿有何看法?”
中书令抿了抿嘴角,那跳动起来的封驳圣旨的想法已偃旗息鼓,甚至瑟缩起来。他与皇帝年纪相仿,看上去却比皇帝要年岁一些,一双手更是如同贩夫走卒那样苍老。他斟词酌句道:“陛下圣明烛照,臣相信东宫清白。”
御座上的人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翌日常参,太子依旧未出席,三司使呈上了重审后的卷宗,或许是体察了圣心,或许是因为交易,或许是因为不要把路走死而有狡兔三窟之举,总之,这份卷宗词语温和。
东宫左右卫率却也处死了四个人,而这件事的始作俑者竟然是那个已经下了御史台狱的肖崇,因诬陷储君而连带着肖家被抄家问斩。
张思远听了这个消息苦笑了笑。当日他去见秦仲舒时,秦仲舒正因此事依旧不尽其意而郁闷难忍:“我以为台主会拿出以前雷厉风行的架势来,弄来弄去竟是这个结果。我明白,他要致仕了,所以学会了卖乖,给自己留了余地!”
“所有人都在为自己做打算。”
秦仲舒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慕之,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我还是要劝你一句,过慧易夭。”
“你怕是在自夸吧?在国子监读书时,论才思谁能强过你?”
“我是说你……”
“秦御史,”张思远笑笑,“明辨是非,拨乱反正才是你的本职,你可做到了?”
秦仲舒语塞。
“什么旁门左道,你在推鞠房审问人时没用过手段吗?”
秦仲舒闷头吃了口茶。
“我们都是人,是凡人,不是佛神。”张思远依旧笑,“我也祈求四海升平,可我能做的却只是保命。这不是我的道,可我却要走上此道。”
那日秦仲舒与他不欢而散,张思远走了半个时辰,秦仲舒才从茶肆中走出来。此时远处层云犯境,竟是一场急雨要来。
——“这一遭风雨过后,会有更大的风雨,望秦御史提早备伞。”
耳畔响起张思远的话,秦仲舒将伸出去接雨的手缩了回去。
火光劈下,雷声滚滚。他想起那个明艳高贵的少年来,眼中有火,可以燎原,如今却清清凌凌,步步为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是他天真了。
七月中旬,河东与范阳的战事扭亏,然而消息传回京师时,皇帝也并未过多的喜悦之色。
河东与范阳的节度使清点战场之时,已是七月下旬。敕令传了过去,命河东与范阳二节度使回京述职。两地节度使尚未从战事中缓解过来,便草草拟定了战功以及押送俘虏之事。
其实此战损失不小,收获可用仨瓜俩枣来形容,圣人却还要嘉奖,这事颇有些窝囊。然而圣人如此大张旗鼓,也不知那两位节度使能否顺利返回了。
两节度使抵京之前,太子好了起来,内忧外患算是平了,朝堂如镜面一样平静得一丝波澜未起。
郊迎、献俘、告太庙太社和宴飨,这些环节是依旧例而定。既然太子好了,这事自然由他代天子亲迎。
偏前头才受了皇帝斥责的汉王,因天子诸子皆去郊迎,他竟被皇帝恩准,也一道去了。众臣或叹或赞或持中不言,窥破个中道理的不过寥寥——所谓臣子,当是天子之臣。
那日太子与诸王,衣紫衣朱的百官与填街塞巷前来观看的百姓是万人心万种想。
思夏是头次赶上这种场合,非要央着张思远出来观看,因查封得紧,他们还特意饶了道。
还未到郊迎地点,只觉地动山摇,思夏便揭帘去看,只见远处烟尘已起,两侧的大纛也越来越清晰,因是两节度使回京,是以大纛上有河东的程,又有范阳的黄,至于其他的字,是那二位的殊荣。远处旌旗猎猎,在旭日东升之际迎风而飞,惊了不少鸟儿。
思夏再看向城墙之下,有各具甲胄锯于马上的人,身后有数千禁军整齐肃穆,两侧的百官安静得如同雕塑。城墙之上亦有彩旗,除监门卫外还有头戴冠冕之人,必是当朝皇太子殿下周珦了。
思夏头看向外面,问车里头的人:“阿兄,太子殿下长什么样子,那冕上的珠子一直在摇晃,遮住了他的脸。”
张思远:“……”
当朝储君哪儿能轻易给人看见!
“殿下的装束怎么那么累赘?”
张思远甚无语:“一会儿要告庙,自然是全服衮冕了。”
这时,思夏被骤起地鼓号声乐激了个哆嗦,再看向城墙,太子不在城墙之上了。她便跳下车来,却被张思远拉住:“这么多人,你往前挤什么?”
“我看不见了。”
“你跳下车来不是更低?”
思夏:“……”
这倒也是。
思夏没进过宫,不知真正的天家威仪是个什么样子,如今从郊迎之中窥得一角,自然不肯错过一丝一毫。张思远将她拉上马夫坐,又将上车时的杌子给她搬来让她踩。
她升高了不少,一手在额前搭了个棚,一手扶着张思远举高的手保持平衡,饶有兴致地看着里头的情形。
他不看便知,那几个人必是给太子行礼。之后便见人群有序涌动,要进城了。
那些人折腾之际,张思远就松了手,紧接着还晃了晃杌子。思夏腿一曲,整个人向后仰,惊骇之下跌进了一个怀抱之中。
她从紧张中钻出来,才发现又落入了那个人挖的坑里。偏张思远不放手,她就开始踢腾:“放我下来。”
“你再踢腾!”
思夏立马老实,语气中还带了几分求饶:“我不闹了,阿兄放我下来。”
“不放!”
他越来越不顾体面了,外头这么多人看着,思夏就要恼了,拼命推他。
“你老老实实地别人才不会看你,你再闹,旁人的目光就不会盯着太子和节度使了。”
思夏被他气得心堵,想要求救,奈何绀青、宝绘、杨璋以及车夫都垂着头。
张思远抱着她往树荫下而去,将她放下来,却是搂着她:“我现在问你一件事,你别打马虎眼。”
“什么?”
自由相识而期白首,张思远想与她共度余生。这大半年来,思夏一直刻意躲着他,这让他心有不甘。
凭什么他对她掏心掏肺,她却对他紧闭心扉?
若她对旁人有意,叫他死心也行,可思夏的心里就没男女之情,要出家当和尚吗?
“你我自幼相识,相依相伴,十数年过去,都长大了。”张思远双手按住她的肩,正视她,“我今日之话,绝非儿戏。我有心娶你为妻,你可对我有意?”
思夏不期然他此刻提这个,心下乱得如同兔子乱跑,小嘴微张,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张思远料到她又是这个反应,也没气馁,只道:“你不要慌。”
思夏眨了眨眼,要挣脱他,却事与愿违,反而被他抱得更紧了,便再次求道:“阿兄放开我。”
“你一再逃避这件事,可是真的不想留在我身边?”
思夏的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是真的期盼过他能觅得佳妇,是真的想过要搬离他家。可也真的害怕他伤心难过。
伤痛时希望他能安慰自己,身陷险境时希望他能来救自己,无聊之时希望他能陪着自己……这么多年,她能亲近又想亲近的人,只有他一个而已。
思夏老半天才说:“近来的事太乱,阿兄容我好好想想吧!”
张思远喜出望外,双臂紧紧将在箍在怀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