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极力压制雷霆之怒,只叫人严审检校场地的官员以及那群逆贼,又命羽林军搜山。
跟来的御史对皇帝的冒险精神大力抨击,又说贵妃刘氏为一己之乐陷陛下于危机之中,还大扯了一番中宫尚在独宠贵妃乃昏君之举的犀利话,气得皇帝要跳脚。但又不得不维护贵妃,便道:“没有贵妃下场,朕还不知道会有人要行刺朕。”
皇帝可是明君啊,文治武功皆有建树,但如今这话太过乖张,因为贵妃下场,天子就该以身犯险引刺客出现吗?如今圣驾无损,这功劳成了贵妃的了?没有她,大家还在一片宁和之下,有她下场,众人才知有人对圣人不臣?
那几个御史觉着自己白长脑子了。起居郎也是睁大了眼睛,犹豫着这话该不该记。
皇帝就要打发御史出去,偏偏御史不肯走,还说赏罚不公会让众人不服,皇帝只好当场宣布奖赏,除厚葬殉职的轻骑外,宁王、许俶和张思远、金吾、羽林都赏了,叫王欢亲自去赏,顺带赏了御史一顿佳肴,让他们赶紧闭嘴。
行宫本无什么宝贝,从内府拉过一些来,然而行猎赏赐时,好东西都给汉王了,剩下的只能叫做凑合。王欢正要领人去时,却见汉王进来了。
汉王先去了刘贵妃那里,却看她正捂着胸口一动不动。他来时已听说了圣人遇刺一事,以为贵妃受了惊,先安慰了几句,其后才意识到君父遇刺,贵妃此刻处境也不大好。
贵妃让他先去皇帝面前请罪,反正也是皇帝让他去游山的,免得御史再来骂他不孝。又咬牙切齿地骂了宁王几句。
汉王一听张思远方才在救驾队伍中,暗自骂了他几十遍。刚刚在山上,张思远明知圣人遇刺也不告知于他,大约还故意听他们说了许多话拖延时间……
汉王最终将他的事说了出来。当然,他没敢说生母宫女出身又成周家妾室的事,怕把生母气死。
——他这表兄真是会狡辩,明明是他先贬损了人,却把话说得滴水不漏,让旁人拿他没办法。
不过,柳征撺掇他戏弄女人的事也把刘贵妃气了个好歹,当场,汉王脸上被贵妃泼了一盏茶。
汉王没出现在救驾人群里,刘贵妃就已经慌了,现在又出了这种事,恨不得打他个耳光。
她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做了多年贵妃也没学会冷静,听到这事更是咬牙切齿:“作孽啊,我怎么有你这个没出息的儿子!让朝臣知道你在宅家遇险之际做出这等事,谁还肯支持你做太子?”
汉王发慌。
刘贵妃又恨铁不成钢地道:“朝中多少人你不结交,偏偏结交柳征。唉,这事原本也是他唆使你的,全推到他身上就是了。——你快去向宅家请罪!”
于是汉王赶紧连滚带爬见皇帝来了。他先磕头请罪说圣人遇险时他不在,真是罪该万死。
他还哭哭啼啼起来,说他现在才来见陛下是因柳征戏弄他,还扯什么柳征与张思远生隙,请他前去调节,却骗了张思远的人送给他,这分明就是离间他们表兄弟,求皇帝给他做主。
皇帝本就在怒火之上,听了这事更加怒不可遏,方才他在生死一线,他的女婿却在撺掇他儿子玩女人。万幸他不糊涂,自己儿子的德行,他比谁都清楚!
却是再次以御前失礼为由,罚了汉王半年的俸;斥责了汉府长史失职,更是责了八十杖,流放岭南;今日跟着的奴婢全部赐死;至于柳征,怂恿汉王玩物丧志,责二十杖,罚俸一年。
汉王没想到自己被生母泼了一盏茶不算,前来请罪又被圣人责罚,还让他看着长史受责。好容易才将这个长史使得顺手了,圣人又将人给责罚了。别说将他府上长史流放到岭南,单说打完这八十杖,长史能有命在就好。
他听那长史撕心裂肺的惨叫,一边害怕一边燃起腾腾怒意,张思远这个混账!
晋阳公主在得知柳征受刑后,居然没有去看他,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天空发呆,脑中就闪过了一个人。刚看他急得要死要活时,也不知怎么的,心里又酸又苦。
思索了半晌,她终于让侍女取了化瘀药送了过去。
张思远正坐在院子里,看着落了一地的桂花发愣。屋里思夏正沐浴完,绀青又给涂了药,之后便服侍她歇下了。
晋阳的人过来,张思远有心思道了声谢。送走她后,王欢便领着人过来赏赐了。他看他阴着脸,笑问:“郧公这是气什么呢?”
张思远在想怎么宰了柳征和汉王!
王欢见他也不说话,又道:“让某来猜猜——因为一位娘子。”
张思远蹙眉,汉王先去圣人面前诬蔑他了?
王欢有意无意地将皇帝的奖惩告知于他,张思远听了,非但没开心,反是紧张起来,这是把思夏往风口浪尖上推,悔不该带她来骊山。皇帝宠爱那二位,以致连罚汉王的由头都是乏善可陈的御前失仪,还说柳征怂恿汉王玩物丧志!
玩物?
行。张思远明白了。
王欢笑着将他扶起来:“郧公光坐着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张思远一扬眉,能把他瞪出个窟窿来,看他似有话说,便起身相送。
王欢看他闷着个头,又是笑:“郧公还在吃药吧?”又笑道,“既然还在吃药,就应平心静气地保养。”
虽说张思远明白道理,这个时候不要多话多事,但这种道理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就胸口发闷,被填了一块石头不说,还得在石头缝里注水塞满不让人喘气吗?
他毫不客气地道:“王常侍慢走。”
跟着王欢前来的内侍小声询问:“王常侍,这位郎君也太……”
王欢瞪他一眼:“太什么?”
内侍一缩脖,低声道:“……太、太俊了!”
晚饭时,张思远几经徘徊也没敢进思夏住的屋子,犹豫半晌才站门口问:“念念,你饿不饿?”
如是这样问了几次也没得到回复。他又让绀青进屋去叫,思夏就是不理人。他终是整了整衣服,又攥了攥拳:“念念,我进来了。”
思夏将床帷一扯,与他划了一道界限,又脸冲里躺着,可惜翻身时膝盖疼,便咬牙忍着,甚至还抬手捂住了耳朵。
张思远慢悠悠在她床畔坐下,没有说车轱辘话安慰她,反而道:“果然多铺了两床被子就软了。”闷了半晌又问,“你睡这上面是不是感觉掉坑里了?”
思夏原本又羞又忿,这会被他一句话气得翻身坐起:“阿兄老是这么变着法地挤兑我。”
张思远扭过头来:“你别不信,来骊山四日又吃胖了。”
思夏气急道:“既嫌我能吃,那阿兄还来问我饿不饿!”
“不是磕了膝?要好好补补。”张思远将床帷撩开,“快起来吧。”
思夏一哼:“磕膝也没耽搁你去忠君。”
张思远登时心堵,今日实在不该丢下她。好不容易等到她说想想了,这几日来骊山,握她的手,搂她的人,她也不再拒绝了……
原本他觉着的期待就快成真了,然而,出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事,偏偏横在他二人之间!
“我也算长见识了,什么皇子公主驸马的,人家在一旁乐得自在,就你是个大忙人。”思夏将床帷复又扯下来,语气不冷不热,“既如此,阿兄也不必在这啰嗦了,赶紧去忙吧。”
张思远被堵得够呛,心知她真的恼了,又不知拿什么法子讨她开心,就这样丧了吧唧地看着她,老半天也不见她动弹,才知她是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思夏骤然惊醒,继而浑身发抖。绀青才叫了一声“娘子”,要将床帷扯开,她便惊恐地朝她吼:“别碰我!”
张思远闻声进来,走至她床畔,思夏抱着被子又吼:“走开!”
张思远拉着绀青往后退了一步。思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看了看周围,眼神都是涣散的。她依旧是惊恐万状,双手紧紧抱着被子。
张思远顿觉心痛,上元夜她被掳后也是这样,方才应该是又做了噩梦。
他也不敢碰她,怕她又奓了。思夏垂着头,眼泪噼里啪啦掉在被子上,阴湿了一大片。
张思远抬手把袖子递过去:“我带的衣裳多,还有的换。”
思夏就搂着他的胳膊哭起来,边哭边埋怨:“你这是嫌弃我。”声音已是呜噜呜噜的了。
“……好吧,你哭吧,我不换衣服就是了。”
思夏推开他:“你不换衣服脏死了。”
张思远:“……”
全是他不对。
绀青打了水来,拧干手巾递给张思远。他这才给要给她擦脸,然而凑到她脸庞时又住了手:“你自己来。”
思夏将手巾蒙在脸上又呜呜哭起来:“他们……要拆我的头发。”她哭得眼睛肿了,说话不利索,“他们……说我……说我不是女人,就要……解我的衣服……”她越说越气,抽噎了两下,将手巾扔在张思远手上。
“这……”张思远问,“最后一句是梦里还是刚才的事?”
思夏羞得要死,用手捂住脸,瓮声瓮气道:“……梦里。”
幸好不是真实的。他真想再抱抱她,但也只是想想,若这会凑上去,思夏敢把他扯了。老半晌看她止住了,便问:“你现在饿了吧?”
思夏和他赌气,但饭还是得吃的,便点了点头。
吃过饭后,张思远又怕她夜里惊醒,要留下来陪她,思夏的气就更炽了,他这是存了要与她同床的心思吧?
“出去!”
“你别气了,今日之事,是我不好。”
“少拿这种话来堵我的嘴。”思夏垂着眼,“我跟在你身边是累赘,差点耽误了你去圣人跟前露脸。”
张思远心知这事不会轻易翻篇,便劝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先踏实睡一觉,我在外头守着你。”
思夏将床帏一扯,翻身向里躺在床上,又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小半个时辰后,绀青推门而出,张思远疲惫地抬头,问道:“娘子睡了吗?”
“哭累了,刚睡着。”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