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因遇刺一事而暂缓回京,太子将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汇报给天子,又请他尽快回宫。即便他与中书令不睦,但这五日来周转游走,让人挑不出错。
皇帝不知是欣慰还是郁闷了。
这两日贵妃一脸愁容,圣人一次也没来过她这里,即便她去见,也全都被王欢“宅家宜静养”给挡了回来。
她失策了,让汉王去请罪,不是将事情坐实了吗?
等到皇帝宣她时,刘贵妃跪在皇帝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宅家,妾有罪,没管住了六郎,这才让他酿下大祸,宅家罚妾就是了。”
她不说这个还好,说了皇帝就气。虽说他从遇刺中缓过来,但终究还在命羽林军暗中追查,明面里又让三司使查。如今再听到汉王这事,一时有些狂躁。
皇帝也刺了她一句:“养不教,父之过。不必做这些。”
刘贵妃愣住了。
皇帝转而拉着她的手,又亲自给她拭泪,宽慰道:“好了,朕何时舍得罚你。”
刘贵妃又挤出两滴泪来:“妾不敢胡言乱语离间舅甥之情,可六郎确实是受人蛊惑。宅家明鉴啊。”
皇帝与贵妃二十载,鲜少言语交锋。乾定三年时,她还是个小宫女,而他因为受慧娴大长公主的处处相逼而怒气冲冲,却无处发泄,遂甩开了一众内侍,一个人胡乱走,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忽觉脚下走得生疼,低头才见是石子路上,一脚下去,石子飞出去好几颗。
其中一颗石子正好打在竹子后头晒太阳的刘倾耳身上,她大叫一声。
好容易今日不当值能得片刻空闲,却又被同侪戏弄,忙从竹林后转出来,就要发作。谁知今日一见竟是个男子,灿灿朝阳,溶溶流云之下,男子由怒转惊,她也是由怒转惊。
刘倾耳见过不少内侍,却没见过这等装扮之人,眼睛定格在他腰间玉带上时,脑子里铛铛直响……她吓得扭身就跑。
“站住!”他叫她,“过来。”
刘倾耳怯怯回身,跪地叩首:“婢子冲撞了陛下,罪该万死。”
他也不知哪儿来的闲心,转到竹子后头,看见有石凳,随意坐下,又叫她。刘倾耳复又跪在他面前,他忽然笑了:“你起身吧。”
刘倾耳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垂着个头,吓得不行,双腿在襦裙里直打颤。
“好容易洗的衣服,叫我弄脏了。”
刘倾耳颤颤看他一眼,圣人怎么没人跟着,也不自称“朕”,真的是……陛下吗?
皇帝也看着她,那双大眼睛滴溜溜转得实在可爱。得知她是尚仪局的末等宫人,去年刚入宫,只是个普通农家的女郎,没什么才艺,唯独一张漂亮脸蛋和诚实。等到王欢找到他时,他笑对刘倾耳道:“改日再来看你。”
他没再去尚义局,却将她接到了紫宸殿,让她做端茶倒水的事。
皇后和其他妃子皆是出身名门,各个才艺惊人,皇后的一笔字更是在皇帝之上,这叫他毫无尊严所在。在慧娴大长公主的高压下,正好有这么一个女子可以让他排解内心忧郁,教她写字,教她画画,教她弹琵琶。
刘倾耳在琵琶上颇有天赋,又会撒娇,又会疼人,他看见她,心情就好。
他给了她无尽的荣耀,一个普通农家的女郎,从一个小宫女做到了贵妃的位子,而她对他感恩戴德,也视他如天。
他舍不得她罚她啊,将她揽在怀里:“倾倾不哭了啊。”
过了一会儿,刘贵妃道:“宅家也说过,这群孩子里头,就属那位张郧公年岁大,他也不小了,也该娶妻了。宅家若是信得过妾,由妾做主,给他选个可心的人吧。”
皇帝心知她是有意化解矛盾,但并未应允,只道:“先给六郎找几个伶俐的人吧,他身边别再有什么不三不四的混账东西了。”
刘贵妃跟皇帝这么多年,有求必应,还是头一次被拂了意,当即就是委屈:“宅家就是信不过妾。妾想的是纯安长公主,长公主就这么一个儿郎子,也没个可心人的照看他,宅家就忍心吗?”
说起来,皇帝确实有意给张思远赐婚。他看贵妃一眼,问道:“那倾倾有中意的人?”
刘贵妃微微展仪:“妾兄长的女儿,去年到宫里来过,容貌俊丽,可做宅家亲甥的良配。若是宅家也同意,妾叫人绘了侄女的画像来。”
因为刘贵妃得盛宠,她娘家人也都赏赐了不老少钱,他娘家人没什么有本事的人,贵妃的一兄一弟科考了几次也没中第,她便求着皇帝给赏赐。
皇帝给她生父追封了伯爵之位,给她那一兄一弟赐了畿县的八品县丞之位。然而,刘氏兄弟做的微末小官,却让五品县令恨不得把位子让出来给他们坐,虽是上下级,但县令并不敢得罪刘氏兄弟,就怕贵妃给圣人吹一句枕边风,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刘家人的脑子也实在不好使,没见识却会瞎咋呼,考课从没得过中,如果不是吏部的官儿看贵妃面子,大约那个八品县丞都坐不稳。
至于贵妃所说的侄女,是她兄长的长女,那个曾经试图嫁给冯时瑛后被刘家人说成被冯时瑛轻薄的女郎。
皇帝目光微沉,只道:“此事回宫再议吧。”
刘贵妃拱起的笑又塌了下去,宅家这意思是行还是不行?
等到圣驾回宫那日,思夏终于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和张思远挤在一个院子里了。
从骊山回郧国公府,张思远不管思夏同不同意,就将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宝绘和李增等人这几日一直忐忑。按理说田猎少则一日,多则五日,然而圣驾迟迟不肯还宫,稍微一琢磨,便能想到这里头的猫腻。好歹他们见着人回来了,一颗提着的心也回归了原位。
宝绘扎煞着手跟着那二人进屋,端来瓶瓶罐罐。
张思远轻轻将思夏放在榻上,弯身要给她除鞋,却被思夏制止了。
“你生气归生气,这膝上的伤还是得治的。从骊山骑马回来,别是又严重了。”
“不过是磕伤,已经快好了,我自己来就是了。”
张思远根本不听,给她除了鞋,褪了袜衣,慢慢将裤脚卷起来,那片如玛瑙一样的青紫如今已变成了褐黄色,剐蹭的几道小口子已结了痂。
他暗自叹了口气,拔开化瘀药的塞子,挑了宛如酥酪的药膏后在掌心揉开,再力道适中地涂在思夏的伤处,如此三次,他才肯罢休。
“再过段时间,你那个先生要去吏部考试,你就不必担心课业了。”张思远边洗手便说,“这伤虽然不重,可到底是影响了走路,你这几日好生养着。”
思夏抿着嘴,慢慢放下裤脚,也不吭声。
张思远心中再次发堵,没话找话说:“晚膳想吃什么?”
“今日累得很,我想睡了,就不吃晚膳了。”
“那怎么行?”
“饿一顿也死不了。”
“你再有气也不至于连膳食也不吃吧?”
“阿兄让我静静吧。”
张思远非但没喜,反而心慌了。
当晚,思夏果真就没吃晚膳,而是老早就睡去了。
静风轩的侍者们发现,此次张思远回来,像是变了个人,心中纷纷猜测,他去骊山田猎没猎到多少东西被人嘲笑了。
绀青自然明白,上元夜时,思夏被劫,张思远能无所顾忌地去杀人,然而这次在骊山上的事,他必是气急又无奈的。
他老半天也不动,绀青只好提示:“阿郎,快子时了。”
张思远揉了揉额头,朝卧房而去,床帷放下来后,他眸中的冰块又堆了起来。
圣驾回銮后,朝廷严查了圣人在骊山遇刺一事。
圣人在骊山遇刺后,骊山校检场地官员的供词上说是他见了詹士府詹士,于是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御史大夫将这种供词呈到了御前。
圣人看过后,面色极差,却并未说话。有朝臣说,此事是詹士府官员一手策划,见太子时常病痛,便要行刺陛下,这等贼人狼子野心,不宜辅弼太子。却又担心把话说死了会激怒圣人,遂通情达理地说太子或许不知。
此话一出,过半朝臣附议,哗啦啦栽萝卜似的跪倒一大片,全是中书令提拔起来的人。
圣人点了头。于是,三司使捕了詹士府的一干人员。十来天,东宫詹士府的官员被洗换一空。太子被迫至大明宫紫宸殿脱簪请罪,又被一众亲信七嘴八舌地劝说上表言明此事他一概不知,更是没有替那些官员说话——断腕不可怕,千万别断颈。
这个结果一出,张思远愣了。
起初以为这事不是汉王一派所为,毕竟圣人遇刺,太子登帝,汉王和中书令都不会有好处。可现在想想,那日贵妃下场,汉王去游山了,刺杀的人有十二个,个个是高手,还引开了几个轻骑,当时圣人要护着贵妃,那几个轻骑也没那些刺客人多。当时金吾和羽林将其拿下时,可是废了九牛二虎的力气。
他越想越觉着那些进骊山猎场的刺客是故意拖延到有人去救驾的。
回京后请求圣人严查此事的人均是中书令之人,三司使用了手段,只审出了詹士府官员与猎场检校官员勾结的结果。”
这明摆着就是在阴谋搞太子,然而又不做干净了,还给太子留了个回旋的余地,这手法……活像是去偷钱还给主人剩下几个铜板。
詹事府的官员多由朝中官员兼领,詹事府空掉之后,朝廷的官员也换了血。
冬集在即,吏部和兵部将主持文选和武,届时会有新的官员上任,至于更高的官员,必是中书门下的宰相来推举了。
骊山上的事怕是中书令一手所为,连汉王和贵妃都瞒住了。他倒是学乖了,不把太子一口咬死,免得失了圣心,也免得落个诬蔑储君的罪名。
这一步步下来,断了太子的左膀右臂,又待官员考核后换上他举荐的人。——中书令真是个老狐狸!
当朝太子,大约又会因此发一场病吧。若总是这样招招毙命,当今东朝怕是折腾不起了。
张思远抿紧了唇,若太子真出个意外,那争得最激烈的汉王会拾级而上吧。
想到这里,张思远狠狠闭了眼,若真如此,他必定离死也不远了。
这时外头脚步匆匆,他才一抬头,绀青已揭帘进入,她施了个礼:“阿郎,殿下请您进宫去。”
“哪位殿下?”
“中宫,皇后殿下。”
“可有说是什么事?”
绀青摇头道:“来人没说,不过看上去满面红光,大约是皇后殿下又要给阿郎赐东西吧。”
大约是不了这个大约……
东朝才出了事,皇后怕是没功夫搭理他。
虽有疑惑,但张思远也不敢耽搁,换好了衣服,又嘱咐宝绘好生照看思夏,便急急朝宫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