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远断没想到,皇后叫他来甘露殿,刘贵妃也在场。
见到刘贵妃,他就想起那日在骊山救驾,之后思夏就被她儿子戏弄,到现在思夏都对他爱答不理。原本要给皇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极度恭敬。
他见礼后,皇后让他坐下说话。没刘贵妃在场,他自然会坐下,有她在,张思远的礼多得吓人,皇后便也由着他站着了。
这次依旧如常,皇后先问他最近吃药的剂量,张思远实话实答,依旧在吃安神的药,不过近来药量已经减少,待腊月再叫赵医正看一看。
皇后想起当年他吃完切鲙便晕倒的样子,至今还在自责,不怪纯安从热情变得冷淡。这么多年,他一碗又一碗的药灌进去,期间还数次昏迷……饶是不是自己亲生,但看着他从襁褓长大成人,她也是心疼的。得亏这孩子快好了,她心里也能好受一些。
张思远也不知皇后叫他来有何事,但总觉有刘贵妃在就是不会有什么好事,她就是个坏事篓子。皇后问过汤药之事,张思远便想着寻个由头离开,却看皇后的近侍捧出一卷轴子来。
皇后端然一笑,语气轻柔中带着喜庆:“这次叫你来,有事与你说。”
语毕,有两宫婢将轴子徐徐展开,上绘一名提着花篮的女郎,女郎身着直领胭脂红窄袖衫,下着鹅黄锦绣裙,又搭了一条纱制披帛,双目顾盼神飞,额前和两颊均贴了花钿,的确是个美人。
整幅画线条流畅,设色典雅,可见画师手上有真功夫。只是,有些心急了。
张思远总觉着这画中人格外眼熟,仔细看过后,忽地恍然大悟,这女子与刘贵妃有几分像。
他见过贵妃所出的公主,然而这画中女子是……是她母家的人吧?
他脑中警铃大作,两手的手指竟也有些微微颤抖。虽说书画不分家,然而皇后善书道,却于丹青上无兴趣。这好端端的,让他来一趟,还捧幅画给他看,且刘贵妃在这里,必是刘贵妃因前次行宫之事来求皇后给他赐婚。
张思远眨了眨眼,继而发直地看着画,脑子转得飞快,余光中看到宫人在掩嘴笑,大约是以为他看见美人走不动了。
他不动声色地握了握拳,只觉手指酸麻得似是不是自己的了,镇静下来,他又朝皇后行了个礼,笑问:“殿下今日召臣来,可是叫臣来品画的?”
皇后以为他年轻人面皮薄,但笑不语。
刘贵妃却很是心急,然因此事请托皇后,便也没敢急着开门见山。好在她以前见过张思远的画作,此时站起身来,朝皇后道:“殿下,妾知张郧公善丹青,今日既有画,不妨先请他说一说。”
民间画师虽比不上宫廷里的画师,但侄女的画像也是极像的。刚送来时,她只看过脸便自信侄女美貌够让男子垂涎。
此言非虚,刘家虽出身农户,然刘氏一门皆是美人。若非贵妃进宫为婢,怕是也得因容貌出众嫁个不错的人家。单是她那侄女,有美貌又有贵妃撑腰,嫁个公侯之家不成问题。
张思远却惭愧道:“臣资质驽钝,笔力不足,画工不佳,不敢担贵妃一个‘善’字。倒是太后寿辰时,臣听说贵妃的丹青是圣人亲手所教,今日有贵妃在,臣何敢置喙。”
刘贵妃见他有意推辞,自己也不好相逼,只能用眼神去求皇后。
其实皇后并不赞成此事。贵妃的生父已亡故,皇帝追封了伯爵之位给刘家抬身份,然而她那一兄一弟到底官阶不高。
前头有皇帝胞妹纯安长公主降张家,这次竟让一个微末小官的女儿嫁张家,皇后当时听了皇帝的话,有些目瞪口呆。
国朝也多有寒门庶士入朝为官,且有宰执之人挑选新科进士为婿的例子,渐渐的,“门当户对”不如前朝那般严苛。可皇帝因贵妃要下场而在骊山遇刺,还宫后东朝又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帝不急着为东宫重新择官辅弼,眼下竟有兴致操心贵妃这妇道人家提出的这种事……
皇后想不出来,皇帝为了贵妃还会做出什么来!她更想不出来,刘氏竟有胆子要拉她趟浑水!
可皇帝已经开了金口,而太后前头也提起过张思远的婚事,加之皇后确实心疼张思远孤零零一个人,这才应了。
若他看得上,成了这门婚事,多个人照看他,她这做舅母的也能多放一份心。
皇后想了想,笑道:“你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在我这里,谁还会笑话你不成?”却是有意无意地看了贵妃一眼,“你放心,无人敢多嘴!”
张思远一施礼,并没太放肆地说话,只留情面地道:“既然披帛褶皱处有平整菱花,还摘什么梅花?”
刘贵妃仔细去看,才看出了错处,披帛褶皱处该是不平整的花纹,即便披帛是纱制,也该是在褶皱处变形;而侄女身穿的是凉衫,却搭了两枝冬日才会有的梅花。
彼时她叫人绘制侄女的画像,送来时她只将注意力放在侄女的脸上,像便好,以致并未顾及这些细节,本想一展侄女美貌,却落了个不伦不类的马虎。
刘贵妃大悔!她原本就知道兄长素来办事不靠谱,这次竟没多留个心眼。
皇后不曾在丹青上倾注心血,但也知这位画师想画桃花,却不知梅花与桃花虽相似,但花瓣形状并不同,桃花瓣微尖,梅花瓣却圆。
她原本还有心相助,此刻心中极为排斥。贵妃母家出身不高还好说,这明摆着的错误也无可厚非,但张思远分明对此女无心——他又不是个傻的,能看不明白今日敲锣打鼓的意思?
是故,皇后不忍心乱牵红线。
张思远看这二位面色作难,便也不想再装了:“臣冒昧了,扰了殿下和贵妃雅兴。”
刘贵妃就要说话,皇后却朝她笑:“咱们女人整日里在深宫,哪儿知道什么整啊不整的,看画只图个养眼罢了,没在意这些细节。”她这话给刘贵妃留足了面子,可眼瞅着贵刘妃有一肚子话要说,又立刻朝张思远道,“这画不好,改日有了好的再请你来。”
张思远得了这台阶,立马躬身告退。
刘贵妃却要咬牙切齿了。不光她那个不争气的兄长办事无能,皇后也是慈眉善目下藏着假意。
这事是她理亏,张思远既说了圣人亲自教她作画,她将这画拿给皇后,又顺着张思远的意思让他说画,结果却被他指了错,这样一来,在皇后这里还落了个不小心的罪名。
她气了个半死,叫宫人捧着那幅画离去,到了她自己的殿内就扯了个稀巴烂,还让人将那些碎片送回了刘家。
她明白纯安长公主在圣人心里的地位,正要借此机会将侄女嫁给张思远,既免了与张思远为敌,没准圣人还会因此给她一兄一弟升官,可现在……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
张思远被甘露殿的一名内臣侍送出来。
那内臣是个伶俐的人,然而最初进宫时也是个没眼力见的,在内侍省当差时犯了错,受罚时被路过的张思远给救了下来,他倒是懂得感恩,一直念着他的好。
内臣看张思远这副要冻死人的面容,惭愧地低声道:“前几日殿下因太子殿下的事犯愁,几次要面圣均被挡了回来,然而今日下了早朝,圣人来了,紧接着,便请郧公进宫了。”
张思远心中升起一股滑腻,眼瞅着走到了甘露殿门口,又问:“太子殿下怎么样了?”
“敕令闭门思过,听闻整日里就是昏睡。”
张思远叹了口气,今日这事,皇后必定也不好过。
内臣看出了他的顾虑,遂道:“殿下无一子半女却稳居中宫,郧公不必担心殿下。”
张思远点了个头,朝他扔下一句“留步吧”便风一样朝宫门而去。
今日晋阳公主携侍者入宫,边走侧目嘱咐侍者:“小心侍奉,别洒了,盖好盖子,若是凉了,太后吃后怕是要不舒服了。”
交代好了,再一抬头,看到一个脸上挂着霜的人。真没想到今日能见到张思远,忙喊他:“表兄!”
她表兄没听见。
晋阳也不顾身份了,小步子加快,像幼时那样蹦到他跟前,身上的斗篷随着这一蹦而颠了一下。她还抬手拦住了他,略带埋怨地说:“表兄不看路,也没带耳朵。”
张思远没控制好表情,那眼神着实可怕,比在骊山上急切且强压恼怒还可怖。
晋阳一怔,抬起的手转瞬缩了回了斗篷里。
张思远盯视她。
晋阳干涩地笑道:“我来猜猜,皇后又问表兄吃药的事了吧,必是又唠叨了一大堆。”
张思远这才给她行了个礼:“骊山上的事,还没谢过公主。只是……苦了驸马。”
柳征虽是晋阳夫婿,可晋阳越发看不惯他,从前还能对他多加维护,可他实在不争气。她不想多提驸马,反而因张思远说起骊山上的事,便她莞尔一笑:“那位娘子的伤好了吗?”
“多谢公主关心,她已经全好了。”
晋阳又问:“那日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不是。”张思远答得干净利索,斩钉截铁。
思夏怎么可能是他的妾室!他说娶她为妻都已经为难她了,让她做妾就更不肯了!
好不容易他二人关系好一些了,便有人不厌其烦地来打扰,从骊山那日起,到方才在甘露殿看那幅画,张思远恨不得将汉王一刀宰了。
“原本这种话我不该说。”晋阳劝道,“只是,前段日子宅家给那群回京的将领赐婚,阿婆又念叨起表兄的婚事来了,若是表兄养好了身子,就紧着娶一个吧,姑母和姑父地下有知,也必然是高兴的。”
自然得娶。张思远点了个头。
那一瞬间,晋阳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失落了。待她看着她表兄离去的背影时,愣了神,侍者不催她,她恐怕要站成冰雕。
张思远出宫后并未急着去胜业坊,而是转道去找秦仲舒。今日旬休,他应该在家。
干净的门庭,悠长的小道,张思远主仆二人被秦家侍者引着前去了花园。
疏影横斜处,秦仲舒为铨选的事看了大半日的书,此刻正在此射箭,为了换换脑子。
他弯弓搭箭,“嗖”一声,又“哧”地一响,箭中靶上红心。紧接着,身后有掌声响起,他回眸,还未待他招呼来人入座,那人已反客为主地坐下了。
来者不善。秦仲舒将弓扔给侍者,走至张思远面前,细看了看,却阴阳怪气地道:“这大冷天的,你脸上的冰倒是挺应景。”
张思远对他的戏谑置之不理。
秦仲舒摆手示意侍者们退下,亲自煎茶,递上一杯后,嬉皮笑脸起来:“有冤情尽管呈上啊,待过了铨选,我可不保证还能留在御史台。”
张思远握着茶碗,头也不抬地道:“去哪儿高就?”
“实不相瞒,曹相公派人来,许了中书舍人的位置。”
张思远不轻不重地赞道:“你那手好文章没白写,起草诏书用得上。”
他又是嬉笑:“成天与中书令在一起多没意思。我想做侍郎。”
他胃口倒不小,中书舍人是正五品,各部侍郎和中书侍郎是正四品,且是要职,既然他说不想与中书令整日里见面,便是想要去六部了。
张思远笑问:“若是工部的侍郎呢?”
“也行,建房子,修水利,更实在。”秦仲舒一摊手,“既是曹相公来请,我不入彀也没了退路,不张嘴讨个更有用的官职,日后怎么帮你谋财害命?”
“秦公慎言!”
秦仲舒笑了起来,笑完之后他问:“诶,你今日过来可是有事?”
“没有事就不能来看看你?”
“行,荣幸至极。”秦仲舒又要给他斟茶。
张思远却按住了他的手,声音沉郁地道:“去年四月的案子,冯时瑛没事,刘家的女郎也没事!”
秦仲舒收了倒茶的手。他记起来了,当时中书令将贵妃的乳母处死了,起因在她滥挑事端,又将刘家家仆几乎杀了个干净。至于那刘家女郎,她是贵妃的血亲,有事的话,贵妃必吹枕边风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秦仲舒道,“怎么,刘家女郎招惹冯时瑛不成,又来招惹你了?”
张思远握茶碗不言声。
不必他说,秦仲舒已经了然,这汉王一派如今是连拉带打啊!不过,他却笑:“京中多的是这种小娘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至于气成这样吗?”
张思远闷闷地将茶碗掷于案上:“我劝你铨选后转迁别处别留恋御史台,否则送个什么案子过去,曹相公那里你不好交代。”
秦仲舒的眼不笑而弯:“多谢体谅!”转而他想起什么来,又道,“对了,你上次给一位小娘子请教书先生,如今她学得怎么样了?”
“就那样。”
“那晁毅十月份要参加吏部的冬集,我需不需要再给你找一个?”
张思远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秦仲舒就哈哈大笑起来。
张思远出了秦宅后,靠在车壁上养神,也不知走到哪儿了,他忽然说:“让人去刘家做官的县里看看,死罪不好定,坐脏罪必是容易定的吧。”
贵妃贴补母家情有可原,可刘家必然也少不了收钱,没有收,张思远便让他收。届时御史台新的人上台,烧三把火着不到刘家人跟前,烤得灼热也行。
谁叫他们不让他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