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一到,各家各户便开始预备庆元日的事宜。
腊月二十五这日,张思远陪思夏去大慈恩寺上香,在大雄宝殿祈求佛祖保佑后,再去两亲的牌位跟前上香。
从前思夏离去的时候,张思远会在正殿外等她回来,但这次,他正衣冠,之后从绀青手中取出昨日抄写的四十二章,恭敬地呈在佛案上,又在蒲团上虔诚祈祷。
两日前他听赵医正说,太子殿下梦中呓语不止,且唤不醒,圣人召太医署所有人去东宫侍疾。一天一夜,太子终于转醒,可整个人却连床都下不了。
今年夏日,太子就接连犯病,好不容易见好了,圣人骊山遇刺后,东宫詹事府的人或杀或贬或流,逼得太子被禁在东宫闭门反省,事后被中书令举荐的詹士府官员与太子政见相左,太子不心堵才怪!
张思远向眉如新月,眼似青莲的佛像恭谨叩拜。朝中的形势他左右不得,圣人到底想对太子怎样他也不想去揣测,他不过是为儿时的玩伴祈祷,为那个沾着血亲的表兄祈祷。
他当然知道中书令和汉王的心思。可当他询问赵医正太子的病情到底如何时,就算他不明说,张思远也清楚明白了。
即便太子无力回天,就祈祷佛祖让他少些痛苦吧。
回程路上,思夏明显发觉张思远神思不对。
平时他憋坏水要整她时,脸上分明是奸诈,可他今日这没精打采的模样,好像是抽了下下签才有的反应。
本来想问他抽了什么签,可转念一想,若是他脑子一抽,再冲她噼里啪啦地砸情话就太尴尬了。
张思远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可脑海中闪过十多年前,太子生母发疯的情景来。
那年他才十岁,去东宫和太子一起学击鞠,一同前去的还有二皇子和三皇子,四个孩子手持月杖,两两组队,打得正开心时,忽然就见一个小内侍连滚带爬地奔了过来,说殿下的生母旧疾发作,请殿下去看看。
张思远与之前去,可还未进殿,便见宫人神形俱颤地瑟缩着,地上还有两个浑身失血的宫人,竟是太子生母发病杀了人。
皇后无所出,太子为庶长子,其生母也是极得皇帝宠爱的妃子,因诞育皇帝长子,且又温柔端庄,连太后都觉着舒心。然而,当众人以为她是有福之人时,她精神失了常。
其后不久,太子生母竟自戕了。
张思远想到这里,手心出了汗。当朝太子,也会像他生母一样福薄吗?
翌日午后,赵医正借给张思远诊病的机会,告知了太子的情况。
昨晚上帝后同往东宫而去,后半夜太子安静睡了两个多时辰,今晨已经醒了,太医署众人在东宫候了一上午,见太子进食如常且有力气说话,这才松了口气。圣人命太医署的人轮流照看。
赵医正才走,宫里的人就来了,要请张思远进宫去。
圣人早在冬集后解了太子的禁足。大约是年关将至,而太子发病过急,圣人心疼他,依着他的事也变多了,以致太子说想找张思远下棋,圣人也没阻止。
张思远猜测是太子说了疯话,否则怎么可能非要找他下棋?以前他和诸皇子在宫里学识时,宁王的棋艺是最好的。
他再疑惑也没耽搁,换了衣服就去了东宫。东宫在皇城一如从前,一应装饰都是内府所造,华贵又典雅。
太子着紫色圆领袍,腰没束带,歪在凭几上正捧着青瓷碗喝着什么。张思远闻到了味,是茶。
他这太子表兄一向是个严于律己的人,大约也是因为身为储副,平时听师、保、傅念叨得多了,于是不得不时刻讲究着。
是以,张思远除了多年前看到太子因生母离世而悲恸失态,还是头次见他做立不正。
皇长子原名周以珦,天胜元年被立为太子时,圣人没让众皇子没改名避讳,却是给太子改了名字,去了“以”字,换做周珦。
“殿下!”张思远行了个礼。
“不必多礼。”太子斯斯文文的面容提起了笑,看上去能让人立即剔掉风霜雨雪。他说:“正好有刚煎好的茶,外头那么冷,叫你来一趟,冻坏了就不好了。”
张思远也不和他客气,吃过茶后,两人便在棋盘上厮杀起来。每一步棋,张思远都在想着太子的病情,可他稳重,举止投足之间都是无法让人忽略的高雅,那样子,似春风可风人,如夏雨能雨人,绝对不像个犯了严重头风病的患者。
两盘过后,各输一盘,各赢一盘,之后就是说话了。太子大约是想起了以前的事,这才叫了他过来。从终南山上跑马,说到骊山上习箭,从慕前人书道,说到国朝才子诗赋……
太子虽是太子,是君王,可也有普通书生的意气,谈诗论道,煎茶饮酒,或作文,或观书,举凡解脱心灵之事,他希望有人能不掺杂任何私心地陪着。
多年前,太子还不是太子,就连皇帝都还不是真正的皇帝时,小小年纪的两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父亲都是受人所制的人。
也许是因为这点让人压抑的小事,两个孩子用有很多话说。
聊着聊着,太子忽然说:“那个时候初学丹青,弘文馆的先生独独夸赞了你。三郎偷偷与我说,你是蒙的,下次一准儿要被先生骂。”
张思远不成想他还记得这事,当即笑了起来:“臣当时的确是蒙的。什么是焦浓重淡清,根本不知道。”
“你别忙不迭否定,丹青技艺,我等均不及你半分。”
“殿下这么说,臣不知该如何答了。”张思远见太子露出疲惫之态,拿出他从前劝自己安心保养的话说与他听。
太子笑道:“怎么听着像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那日宵禁前,张思远出宫回家,将前年冬季在辋川别业里画的《风雪图》找出来,又着人送进了东宫。
除了将画献给圣人,他的画便不会轻易示人。可既然太子开了金口,他不好拒。
太子病情反反复复,最慌张的却是太医署的人,不知还余几日能活,能等到元日吗?
元日当天,皇帝于含元殿举办大朝会时,生怕他突然倒下去。元日的大朝会,别国使臣来贺,叫他们看去这一幕,周随王朝的国祚怕是会让人揣测。
御座上,已见衰老的帝王,看着那个面色苍白的儿子应付于众人之间,是心疼、是后悔、是彷徨,是无奈……
好在,元日的大朝会上,太子撑了下来。一连数日都是好的,正月十四那晚,长安城解除宵禁,太子跟没事人一样,还出宫观了灯。
汉王早就听说了太子的情况,大约是想向皇帝表表仁孝之心,又或者是等着太子静静地薨了,总之,他最近收敛了些。从天胜十六年腊月至天胜十七年开朝,他基本是做了个哑巴。
太子养了一个多月,玉体有所好转。然而,当众人揣测太子到底能不能彻底痊愈事,东宫查抄出了压胜之物。
厌胜之术自古有之,宫中严禁此术。
所谓压胜,是请神婆神汉使用道具施法,通过道具完成心愿。
东宫查抄出来的东西,竟是阴咒当今天子!
圣人起初还不相信,直至亲去东宫查看,于春草尚未反青的地面中挖出了小木人。当下眼前一黑,利利落落地栽了下去!
上元夜,太子出宫观灯,于一道观之中与故友玄真道人谈心,那道人与太子一向谈得来,然忧其病情,遂想施法为太子祛病,被太子严词拒绝,甚至还命他勿再生此语,且训诫他道人应持心端正,否则他决不饶恕。
太子在得知玄真道人被圣人雷霆之怒处死后,自始至终无言申辩。圣人原本是封锁了东宫,然因太子不吃不喝,他越发恼怒,竟命人将其关至宗正寺中。
二月初的天,春寒料峭,宗正寺卿遵圣旨选了一间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屋子让太子居住,只一床被,连个火盆也没有,更没伺候的人。
温柔贤淑的太子妃求看守东宫的侍卫放她出宫去见圣人,可至尊严旨,以致夫妇俩心心念念却不可相见,一改往日温顺,指着那些守卫道:“至尊一日不废殿下之位,卿便是殿下臣子,太子称殿下,吾亦可称殿下!”
这话震得守卫无可奈何,只是依旧没开门,而是派人将太子妃要求见圣人的话通禀,圣人却没允准见她。
因太子压胜之事,朝臣或惊或疑或喜或鄙。除了有朝臣请求详查此事为太子申冤外,就是在说储副行压胜之物阴咒君父,德行有失,不配为未来主,宜废储!
紫宸殿内,臣子们吵成一团,御座上的人不知该兴奋还是该悲哀。近五十年的光阴流逝,圣人觉着自己糊涂时,又觉着自己不乏精明。
天胜十七年二月,当朝太子周珦因压胜之事被废为庶人,宗正寺将他的牒纸取了下来。
因太子被废,太子妃自然也不复存在。依着圣人的意思,让其还娘家,然而太子妃只说:“妾为周珦妻,夫有难,妾安敢离去?”然后,她义无反顾地去了宗正寺陪着废太子。
领了宗正寺少卿一职的端王是今上幼弟,比太子大不了几岁,太子头一次骑的马,还是他给选的,二人虽为叔侄,然更像是兄弟。
自东宫压胜之事初发,端王一直为太子奔走,从太子出宫去道观至东宫埋木人被举告,又到玄真道人被赐死,这桩桩件件都有疑点,请求三司使详查此事!
并非没有命人审问过,可惜太子一直不说话,就连太子妃去了宗正寺后劝他,他依旧不发一言。储君的位子都废了,他申辩还有什么用,何况他拿什么申辩?
喊冤?
倒不是为了和圣人赌气,圣人若知他冤,起先就不会将他关林宗正寺,更不会立马废了他。只在圣人想与不想。
端王亲自去看他,他也不为所动。甚至他多说一句,废太子竟不吃不喝了。
端王就要跑断了腿的时候,也不知是哪个混账东西和圣人说,太子于宗正寺内怨怼圣人不公,更是咒骂圣人。翌日常朝时,朝臣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有说栽赃陷害太子的人,有说证据确凿理应赐死的人。
就当朝臣们面红耳赤之际,宗正寺的人慌慌张张闯入殿中,说废太子殁了。
丹墀外的内臣、殿中的朝臣、御座上的天子齐齐震惊,因震惊而沉默,因沉默而哗然。随后,有一朝臣高声说废太子这是畏罪自裁!
端王回身看向那个出列之人,沉着脸走近他,不顾仪礼地于大殿之上掌了那个朝臣的嘴,更是指着他骂:“此乃陛下家事,用得着你来多嘴?”然后,连皇帝的面子也不顾了,竟当即甩袖离去。
太子薨,天子素服,停朝十日;京师文武官员自闻丧起于公署斋宿,翌日素服入东宫;京师军民素服十二日,禁屠宰五日,京师停祭祀、娱乐,嫁娶……
举凡种种,皆为在位的太子丧仪,而废太子,只是个庶人而已,庶人的丧仪,倒是更亲近那生他养他地土地。
彼时,张思远正执笔蘸墨,准备再画一幅图送去宗正寺,希望太子端正心态,等待昭雪那日。然而,昭雪之日尚未到来,人已经离去了。
“咔吧”一声,手上的笔一折两断。他缓缓闭上眼,既为那废太子感到惋惜,又为自己没尽早除去中书令而悔恨。
今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