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自东宫压胜一事起,至废太子殁不足一月。
本就有不满太子的人因端王失仪而对废太子有了更加恶毒的批判,甚至连东宫压胜一事为端王指使的话都说了出来。
紫宸殿上,热闹得如同东西两市。
殿中侍御史看圣人紧抿双唇,不得不提醒朝官注意朝堂法纪。却是无济于事。
端王说得轻松,此乃陛下家事,可天家事亦是国家事啊。
废太子的几位心腹臣子原想着为太子证清白,如今却等来如此结局,大有群情激奋的架势,其中一个性子刚烈的朝臣还差点触柱而亡者。
然而,他们不能死,得为废太子申冤,请求圣人严查东宫大案。
御座上的圣人,面上辨不出悲喜来,反而是双手忍不住轻颤。
大约是中书令察觉出圣心不悦,又或许是想到储君最看重德行,所以阻止了一些疯狂反对此事的朝臣,做一副忠臣模样,也给汉王挣一些纯孝的名声。
众臣或逼迫圣人,或恳请圣人,先后齐跪在水磨金砖之上,最后终是三司使得了旨意,严查东宫压胜一事。紧随其后的旨意是,命端王主理此事。
秦仲舒将宫里的事递到郧国公府,叫张思远不必忧心,有端王在,此案不会草草了结。
张思远一个人闷在书房,有些憔悴。绀青生怕他这样会憋坏了,便去请思夏。
思夏进了他书房,也不知该如何劝。只是陪他在一处坐着。
杨璋火急火燎地进了静风轩,因先前张思远命人潜入东突厥王庭的人递回来了消息。
绀青接过信,轻手轻脚地进了书房,看张思远仰靠在凭几上,闭着眼,右手还搭在额上,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她不敢打扰他,只凑近思夏,低低道:“娘子,这是杨公送来。”
思夏点了个头,示意她出去。
绀青掩门,杨璋便问:“阿郎怎么样了?”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必是会伤心一场的。”
“那信上的事……”
“稍待吧!”
书房内传来咳嗽声,书房外的人纷纷提起了心。
思夏放下信,立刻去取水,喂他喝下,又用帕子拭去了他唇畔的水。
看他睁开眼,思夏连忙将信拆开,抽出信纸,展开来,递给他。
张思远面上的悲色随之转为惊诧,其后那张纸被他攥在了手里。
思夏尚未看清是什么,掰开他的手,取出那皱巴巴一团,展开来看,眼睛眨个不停。
潜入东突厥的人耗了三个月之久才混进了王庭,自去年腊月始摸到了与长安有来往的人,几番套话不可得,然而不知怎么了,那人离开了东突厥王庭,杨璋派去的人便顺势跟踪,直至追至长安城,见那人进了崇业坊的玄都观中,又跟了几日,发现那道观里的人进出恒王府密切。
帝之二子,封恒王。
恒王的人与东突厥王庭的人有联系,恒王的人进出的玄都观,也是太子与玄真道人相见的地方……
恒王,恒王!
恒王一向小病不断,因此常与他的太子兄长互道保养之事。恒王与太子一同开蒙学识,时常与太子同吃同住,竟在汉王与太子撕得狠的时候,先是隔岸观火,其后给太子致命一击!
他怕是比汉王看上储君的位子还早!
从去岁夏日东突厥突然举兵南下,到秋日圣人携众皇子公主去骊山田猎唯独恒王上表不去而有了圣人遇刺之事,再到太子因东宫压胜被废,或者以前更多的事,都与恒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汉王因其生母刘贵妃宠冠后宫,且他又得圣人宠爱,加上中书令与他联手,公开与太子作对。朝堂之上,汉王与太子争得激烈,反倒让朝臣忽略了旁人。
二皇子恒王一直像是太子的影子,太子病的时候,他也病,太子好的时候,他也好。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竟是个有心机的。
恒王虽没什么名头,也正因没什么名头,且现如今是皇子之中最年长者,若是国朝新立储君,不经他指使,也会有朝臣推他的。
是啊,那是距离天子最近的位置,皇家子弟,谁人不想要呢?
恒王该是早打定了主意,布局谋划了数年吧!
恒王与汉王,一个毒辣阴险,一个脑满肠肥,这两人与废太子相比,不及其万一。
恒王想做新的储君,要凭序齿,汉王想做新的储君,要凭恩宠。
若是这两人都不在了,凭序齿的皇子该是三皇子宁王。宁王生母早逝,曾经在皇后身边养了几年,无论才艺还是人品,都可考验。
可宁王不仅缺了圣人的恩宠,也没有几个可以用的朝臣。
张思远想到这里,忽觉胸闷难忍,下一瞬又咳了起来,这次甚至是伏到了案上。
思夏惊恐地上前扶住他,抖着声音道:“阿兄怎么了?千万别吓我!”
老半天,他才直起腰:“我没事,你不必担心。”
“可是阿兄……”
“昨晚上没睡好,这才没什么力气,歇一会儿就好了。”张思远攥住思夏的手,她没躲,他牵唇一笑,“放心,不会有事的。”
就算思夏知道他这是在安慰自己,可还是因为他的话安稳了一些。
她才懒得管谁人当太子,她只想让张思远无事。那汉王一向与张思远不和,反倒是恒王与张思远还能说几句话,思夏想得简单,所真是从恒王和汉王两人中选择,她选恒王。
恒王的府邸在安兴坊内。
“原本以为圣人只会让三司使查案,”恒王府长史崔适忧心忡忡地说,“现如今又让端王凌于三司使之上,他原本领着宗正寺少卿的衔,这宗正寺是管着僧侣和道士的地方……臣早就说过,将那几个人处置了。”
一旁的郎君面容白净又清秀,戴青玉莲花冠,穿月白袍子,捧着一柄麈尾坐于茶床之上,那眉眼间是清淡的宁静,像个书生。
自魏晋以来,麈尾便是名谈家拂尘清暑之物,又以此彰显身份,直至随,依旧流行于士大夫之中。
那人其实并不需一柄麈尾来显示身份,他本就是天潢贵胄。
听罢此话,恒王只是微微一笑:“祸起玄都观,我那六叔不去玄都观查,难不成要去大慈恩寺查?你不也说了,宗正寺管着僧侣和道士,若提早处置了那几个人,才会给了他线索。”
崔适叹道:“二大王,依臣之见,将那几人杀掉才是正经事。届时说他们惧于追查,畏罪自戕!”
恒王将手中麈尾换了个方向,闭目道:“六叔他还是疼废太子多啊!——金殿之上,朝臣说他什么来着?指使太子行此阴诡之事。他又在金殿上做了什么来着?当着圣人的面,掌掴朝臣!”
崔适立马领会其中之意:“臣明白。”
端王自接了这个案子起,和三司使日夜不停地审讯玄都院里的道人和东宫的内侍。接连审了两日都没有进展,直至第三日清晨,忽然来了旨意,因端王与废太子一向交好,不必主理此事。而东宫压胜案还是由三司使查问。
这些话,竟是御史台那群人跑到圣人面前说的,圣人同意了。
大理寺不敢得罪端王,刑部尚书依旧乐忠于打哈哈,新的御史大夫却尴尬地咳了一声,却也没多说什么。
端王听罢,在心中大逆不道地嘀咕了圣人,他这三兄怕是糊涂了,圣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即便圣旨说不许他主理此事了,那他也不肯走,他不主理东宫压胜案了,然而废太子殁于宗正寺,他身为宗正寺少卿,在此听审理所应当,免得审出些宗正寺谋害废太子的话来。
既然圣旨上没说关于端王是否在此听审的话,他们自然不能赶端王走。是以,审讯继续。
当晚,因连日审讯疲惫,端王回了王府沐浴。翌日形势却再度严峻,玄都观的两个道人自戕了,还写下了血书,洋洋洒洒的殷红字迹甚是骇人,两个人的血书虽文字不同,却意思一致,说端王迫使三司使滥刑逼供,不忍受辱……
这事一出,端王就被迫在家待着了。
那两个道士一死,端王又被敕令闭在王府,恒王府的崔适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叉手向恒王行了个礼:“还是二大王思虑周全,臣万万不及。”
“那两个人留在玄都观的字迹也要毁掉,免得三司使反应过来去对比。”
“臣谨遵二大王钧命。”崔适再度拜下,又道,“东宫那个内侍来问臣,什么时候可以放他走?”
“今日吧,好好送送他。”恒王敲了敲案几,“哦对了,别弄脏了孤的宅子。”
“臣明白。”
恒王摇了摇手中麈尾,看着窗外飘洒的桃红,抬手接了一片自窗外飞进来的花瓣,那粉色迎着光泛着金粉色的光,如刚出窑的瓷釉。
他忽然想起《梁书·儒林传·范缜》中的话,“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
太子与他都是这样的花瓣,可与他一样的花瓣忽然成了坠入茵席的花瓣,而他,却坠入了粪溷之侧。二十多年的追逐,二十多年的羡慕,二十多年的嫉妒,二十多年的隐忍,以及数年的筹谋,终于让他等到了坠入茵席上的花瓣枯萎了。
可是,他依然在粪溷之侧啊!汉王算个什么东西,蠢笨不堪,又愚不可及。汉王生母不过是个宫人,就仗着有几分姿色,得到了这么多的宠爱。那汉王就因这点,不仅因此得了盛宠,还笼络了当朝中书令,风头更是盖过了他羡慕的坠入茵席之上的花瓣,他怎能不气?
他的几个舅舅也是官身,却一直得不到进京为官的机会,为何汉王的几个舅舅任八品县丞却能在京兆府为官?
他不服。所以,他要把那些他看不顺眼的人都除了。
他觉着还不够,还得将汉王也给除了!
原本张思远认为,有端王在,东宫压胜一事会进展顺利,可到如今,这事变得越来越难缠。
张思远不是不可以将恒王的事抖出来,可惜,没有十足的证据。他不想让秦仲舒冒这个险,且他自去年冬集后,被中书令“提拔”,现在是中书令的人,这个时候不能去牵扯他。
他得好好想想怎么利用现在的局势把这个局给破了。
砚台上没水了,他捏了杯,将冷掉的水泼在砚台上。思夏见状,走上前去,先他一步捏起碧松烟墨,就着砚台里的水,垂着首,力道均匀地研起墨来。
张思远抿嘴一笑,随后捏笔舔墨,在柔荑上写下了三个字,储、恒与汉。之后又冷着脸涂掉了恒与汉二字。
他挑了挑眉,转而将笔架在笔山上,握着一旁伊人如柔荑的手,笑道:“佳人如画!”说着,那灼热的气息便朝着佳人面庞而去。
思夏红着脸,颤着声音道:“阿兄正经些!”
他的另一只手却箍住了佳人的脸:“好,我正经些,便请佳人来吧。”
于是,他涎着脸凑近思夏的脸。
思夏被他气得无法,他这又憋什么坏水呢?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胡闹!果断将手抽出来,就要走时,手腕上力道再度传来,整个人也向后倒去,头却被一只手托住了。
张思远再度欺近时,思夏的另一只手却已经抵住了他的胸膛,她依旧涨红了脸,低低叫了声:“阿兄!”
她阿兄无声笑着,似是就喜欢看她脸红,抖着睫毛抿着唇的可爱样子。
他起身,也将她拉起来,还体贴地为她整了整衣服,以及歪掉的金钗,又心机地一路滑下,给她将鬓角的发丝别于耳后,更顺势捏了捏她的耳垂。
思夏的鼻头被他温柔的鼻息激得发痒,似是觉着身在室外,迎面而来的似是柳絮,又似飞花。
她刚要伸手推开他,那双手却被他握住,听他说:“还是我来吧。”说着,便贴上了她的唇角。
思夏慌乱不堪。
他加了力道,思夏尚未学会换气,又羞又憋,小脸通红,实在受不了了,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
张思远怔然停住,看她大口大口喘着气的样子,不免失笑。思夏的脸就更红了。
“你又在脸红了。”
“你不知羞,我却知道。”思夏气了个半死,“废太子殁了,虽没有禁嫁娶的禁令,可你与他那样交好,却还拉着我做这事,真是没良心。”
下巴被他掰过去,思夏看他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不由打了个觳觫。
张思远的拇指摩挲着她光滑的肌肤,只觉胸腔焦躁,他又凑近思夏,涎着脸说:“那我,还真就没良心了。”
这次,他屈肘扫落了书案上的物件,直接把思夏推在书案上,俯首贴上她的面颊。
书房外的绀青听到屋内叮咚之声,急急奔至门口,当她听到屋中压抑的闷哼声时,骤然止步,瞬间觉着脸颊烧了起来。
当时的午膳,思夏赌气不吃了,她双唇被他折磨惨了,至于颈上的绯红,估计要两三日才能消。
她越想越气,最后被气哭了。
张思远将她捞到自己怀里,她呜呜咽咽起来:“你太过分了。”
他摸着她脑后的秀发,安慰道:“你别哭了,我下次轻些。”
“你混账!”
他就得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