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七十七章

思夏记不清那幅画上到底写了什么了,然而她清楚的是,去岁年关时,废太子说想和张思远下棋,也不知那次他进东宫与废太子说了什么,之后就送了三年前他在辋川别业所绘的一幅《风雪图》。

天生十四年冬至后,张思远带思夏到辋川别业小住,闲来无事所绘,因他兴致大好,所以在上面题了诗。

思夏还记得,她描摹过那幅画,且并未带回郧国公府,就留在了辋川别业。

她要先拿到那幅画,看清楚上头写了什么才能再做打算。

冯素素吩咐墨玉:“你一同去,路上还能有个照应,左右我们两家在辋川的别业离着不远,就是看见了,旁人也不会胡乱猜测什么。快去吧,若能在宵禁前赶回来最好。”又朝晋阳公主的近侍道,“公主的胎尚未坐稳,此事先不要告知公主,免得她着急动了胎气。你们放心,我会让家兄去大理寺问问情况。”

思夏乘车向辋川而去时,两手仍在不住地发抖,也不知张思远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大理寺正堂正坐上是大理寺卿,一边有刑部尚书和佐官,另一边是御史大夫和御史中丞,其余书吏和衙差纷纷是死人脸。

张思远进去时,大理寺卿“啪”的一声拍响了惊堂木,不问话,直接让他跪。

张思远自然不肯跪。他虽非职官,可也是从一品的国公,自然无需跪这群人。再者说,金吾说请他来问话,他又没罪,凭什么跪?跪下了才是心里有鬼!

大理寺卿用眼神上下剐了他几遍,又挥了挥手。

一旁的小吏捧出了一张纸,并且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终南日暮雪茫茫,旷野晨曦换净装。远岸银丛披六出,前村素树映五光。千山月下奔莹马,万户星前猎玉獐。不待东风青蔓草,唯祈冷蕊绽寒香。”

念完之后还解释了一遍意思,大致是圣人老了,六皇子不安分,现如今四面八方都是六皇子的人,他的风头盖过了太子。太子只需一声令下,在京外的兵马会片刻不耽搁,跨越千山,屠了六皇子的人。不光如此,还要让太子不要再做太子了,该逼宫登顶。

因为雪花有六瓣,是以他们就认为其中的“六出”是在意指六皇子。

再者,将那“星前”反过来念就是“前星”,前星是指太子,这样反过来,就是让太子谋反。

还有,东宫又称青宫,诗里又是“东风”又是“青”,且众人皆知太子十分喜爱梅花,梅花素有花魁之称,“冷蕊”乃梅花别称,这里面的话就是在说太子,且是暗指让太子有所行动,别再做太子了,要早日登顶。

张思远只是提笔画了所见所想,又顺手写了几句话,称不上好,只当记录一下当时的心情,然而到了公堂之上,竟被他们臆想出这个意思,他们……太闲了吧?!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御史大夫该是最重法典,今日居然玩起了文字游戏。

重要的是,他们并没找到那幅画,也不知是谁记住了那几句诗,誊录出来递至公堂,三司使竟信了。

更可笑的是,大理寺卿说:“你除了给圣人献过画,就只给太子献过了,这不是在催太子称帝是什么?”

张思远眯了眯眼,冷冷道:“来之前,某已差人给大理寺卿家中送了幅画,寺卿也是有不臣之心吧!”

大理寺卿瞬间慌了,他抖着手拍响了惊堂木,厉声道:“藐视司法,攀诬朝官,大胆!来人,先杖二十。”

御史大夫对这事颇有不满,对大理寺卿这种不知死活的审法更感惶恐,这可是公堂,怎能如此草率?遂制止道:“李寺卿,张郧公在议亲议贵之列,等闲不可动刑。”

刑部尚书再想打哈哈也不能了,他轻咳了一声,附声道:“不可动刑。”

大理寺卿不管不顾,叉手朝天道:“圣人金口玉言,不惜一切查明此事。”

“不是这么个查法。”御史大夫怒视他,“李寺卿,今日在场的人可都是带着眼睛和耳朵来的,你身为大理寺长官,怎能不清不楚便胡乱动刑?”

看大理寺卿油盐不进,御史大夫也火了,一指那负责记录的书吏:“李寺卿,不说张郧公在议亲议贵之列不可轻易动刑,便是他长年累月药石不停也受不住刑,你若将人打死了,伤的可是公平体面,再你再落个滥刑的名声,休怪某没提醒你!”

大理寺卿有那么一瞬间的气堵,之后询问堂下站着的人,问道:“那幅画何在?”

张思远没带搭理他的。

大理寺卿又问:“张郧公,那幅画何在?”

“既然寺卿不知画在何处,想来是没见过画上写了什么。”张思远抬手指了指那个念诗又解释的小吏,“既然想知道画在哪里,不该是先审问那位吗?”

小吏瑟缩。

大理寺卿气急败坏:“此乃公堂,某等如何审问,无需你来教。——东宫的压胜之物,可是你指使人放进去的?”

“不是。”

“狡辩。东宫的内臣说就是你指使人放进去的。你又递了画进去,暗中教唆太子谋反,真是狼子野心!”

“胡言乱语!”

“任何一个人做出这种事也不会承认。既然不说,好,某自有办法让你说,带下去。”

“你敢!”张思远道。

大理寺卿桀笑道:“那就让你看看某敢不敢!带下去!”

御史大夫又要说什么时,大理寺卿已正正道:“柳台主,谢尚书,本官这是在为圣人分忧。出了什么事,本官自去向圣人请罪。”

御史大夫当即拂袖而去,临走前还扔下一句话:“老夫没工夫陪你一起死!”

御史中丞看着台主离去,赶紧起身跟了出去,他年纪比御史大夫小,却是用跑才能追上他的步伐:“台主,就这样走了?”

御史大夫不稀得搭理他。大理寺卿审问无由,滥用刑罚,原本这事已经有线索了,偏是他将一个快要松口的东宫内臣给打死了!如果不是要注意官仪,御史大夫非当场拍了案,再上去抽他一巴掌。

原本众人要重新梳理卷宗,可他不知大理寺卿从哪儿得到消息,还做起了捕风捉影之事,更是将一个尚在病中的国公给捉了,又要动刑……

再这么折腾下去,非但查不出什么来,还得让情况越来越糟。不行,他要请圣人亲鞠此案。

思夏奔进辋川别业,宅子里的仆婢赶着行礼,她视若无物。宝绘一边追她一边朝那群人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哐啷”一声推开门,思夏陡然心痛起来,痛到无法呼吸。

“娘子?”宝绘扶住了捂胸口的她,通过手臂,她感受到她在发抖,忙道,“娘子先坐片刻吧?”

思夏拂开了她的手,连跌带爬地奔着柜子而去。终于翻出了她描摹的那幅画来,纸已泛黄,并未装裱,还有几处皱皱巴巴的。

她看着上面的字发呆,随后又露出一张苦笑的脸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为他而心痛,为他而心焦,思夏眶中积聚泪水。

她视他如神明,她那颗心,随着神明之喜而喜,随着神明之悲而悲。

神明亦有烦忧。他是坠入尘世的神明。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

她本就在火宅,她的心也在火宅。只是,三界之中,那个神明是她唯一的应答。如今,这唯一的应答有了忧患。

她的心,因为这个应答而甘愿穿过火涂、血涂、刀涂,哪怕入火涂中的无间地狱的最下最苦之处,她也认了。

她睁眸,虽不见她的神明,却依旧能想起他的唇畔勾起一条精致的弧线,他的眉眼揉出无限的温柔,他的面庞是她期待的模样,她不曾期待过的幻梦,此刻一一拼凑起来,原来,那是她的心。

原来情动之前,心早已动了。

她曾刻意筑起玄冰去拒绝他的举动,只因她不自知的心动。可现在,她的玄冰已经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疼疼烈火,那是为他才燃起的腾腾烈火。

她竟羡慕起恶人来,恶心敢明目张胆地嬉笑怒骂,即便是背后捅刀子,也绝不唯唯诺诺!

为了他,她愿做个恶人!即便她作恶的手法不高明。不成功,就和他一起入火涂。

她笔力不足,临摹亦无精神骨气,这倒是好事,反正是赝品。

镇纸研墨,她要再描一遍。

一幅画临下来已是半夜,她前头的画本就是描摹,这幅更是偏离远处。不管了,她必须一试。

厨房送来了一荤一素并一碗粥,宝绘只端到一旁,也不敢劝她,只是看着她不住地揉眼睛憋眼泪。

终于开始照着上面的诗写起来,此刻手抖得厉害,不得已又在旁的纸上练习了几遍才敢往纸上写。思夏也不算太没用,许是继承了阿爷在书道上的一些天赋,描摹张思远的字也不是很费力。

原话是:终南日暮雪茫茫,旷野晨曦换净装。远岸银丛披六出,前村素树映五光。千山月下奔莹马,万户星前猎玉獐。不待东风青蔓草,唯祈冷蕊绽寒香。

不就是写雪的话?他们为了制造口实到了不要脸的地步了。

思夏冷静地想了想,终是照着原话改了一个字:终南日暮雪茫茫,旷野晨曦换静装。远岸银丛披六出,前村素树映五光。千山月下奔莹马,万户星前猎玉獐。不待东风青蔓草?唯祈冷蕊绽寒香。

待墨迹变干,思夏起身,许是因又饿又累又紧张,她又起身去翻柜子,却是一个不小心,“哐当”磕了膝盖,当场跪了下来。

今日摔了两跤了。

她被扶起来,也不让揉,只催宝绘:“我记着当初来长安,曾带过来两册阿爷手抄的书,你快找找。”

宝绘也不知她要做什么,并不敢问,只去她卧房里翻腾,也不来不及收拾乱七八糟,找出来两本青皮册子来,匆匆递了过去。

青皮册子的边缘已经不再整齐,多多少少还有些缺口,里面的纸更不用提了,除了发黄,还有一股子潮味,但里头的字却格外硬朗,一撇可屈铁,一捺可断金。

她将册子抱在怀里,闷着头也不说话,老半晌,她说要沐浴。

她饿且累,被热气一蒸,半晕不晕地昏沉了。

一副拶子自上抛落,大约是叫拶子吧,总之她知道那是刑具。

十指连心,断指之痛……

“不要!”她惊醒了。

宝绘端着干净衣衫进来,正看她双手捂着耳朵往池子角落里钻。

宝绘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腕,安慰道:“娘子别多想,都会没事的。”

“对。”思夏懵懵地说,“对,阿兄会没事的。”

宝绘抓紧时间给她穿戴,片刻后她已焕然一新,却是着了男装。几人登车,早早去了城门处,待五更天城门一开,她们便第一时间进城去。

路过郧国公府时,天上的星子已经隐去,薄薄光亮徐徐铺开,思夏却看出了前途未卜。

墨玉下车前去询问郧国公府守着的金吾,那几个人打了个哈欠让她滚,她真想摸出折叠弩来将他们交代在这,然而却忍下了焦躁,掏了两吊钱,说要见郧国公,其中一个守卫颠了颠钱,却是不屑地道:“去大理寺见吧。”

那副拶子夹人手指的血腥场面再度如刀子似的剜向思夏的脑仁。思夏狠狠闭了眼,镇定下来让车夫继续向北走。

到了安兴坊内的端王府门前,她忐忑非常,也不知端王肯不肯帮忙。

不管怎样,她都要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