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将幽幽目光扫向大理寺卿李怀仁。李怀仁打了个哆嗦,他始终摸不透今日圣人前来到底想要做什么。
金吾卫大将军许俶扫了一眼堂中气氛,尴尬与紧张并存,施了个礼,道:“陛下,此画是臣等从废太子生前书房中取出,不曾见到是何人放入。”
“你自然不知道。”皇帝一瞥,“李寺卿,你可知道?”
大理寺卿再度慌张起来,却能正经八百地说:“臣方才伴驾,不曾去过东宫,是以不知。”
堂中大多数人已经晕头转向了。先是大理寺卿认定这画上的诗有谋反之意,圣人问这画是何人放进去的,大理寺卿又说这画是假的,还说有人要欺君。
那这画上的诗……?
果然有人问了,却是皇帝:“李寺卿既说此画为假,那么这上头的诗句也是假的了?”
“是画假,然而画上的诗不假。”大理寺卿道,“陛下,两日前有东宫内臣前来举告,言明此画为郧国公所做,废太子极为喜爱。他不惜背上以奴告主的罪名,是因深感圣恩如日灿灿,不想与逆贼为伍。”
皇帝眯了眯眼睛,心说:一群乱臣贼子!
众人再度疑惑。
为何不见举告此事的东宫内臣?
为何当事人张思远一言不发?
大理寺卿知道真画在何处了?
假画上的诗依旧是真的,又是为何?
众人从窃窃私语再度哗然。
御史大夫道:“李寺卿,昨日审讯,可没说是东宫内臣举告的,只说是有人风闻,李寺卿不求证据便风闻拿人。今日倒好了,既有了举告之人,又说东宫抄出来的画是假的,李寺卿知道这么多,真是辛苦得很哪!”
“这么说,”刑部尚书道,“李寺卿扣了内臣,拿了真迹?”
“内臣死了。他畏罪自戕了。”大理寺卿毫无表情道。方才,他让人去东宫将那个保管太子书画的内臣勒死了。
“又是畏罪自戕。这大概又是你哄人的把戏!”刑部尚书越发觉着新上任的这个大理寺卿毫无心肝。不过他听出了大理寺卿话中之意,所以直接点明,“这么说,真迹就在大理寺了。那便取真迹来吧。”
然后,刑部尚书发现他多话了,因为他看圣人面色变得非常难看。
王欢看出圣人烦躁,忙扯着高声道:“诸位稍安勿躁。”
待堂中安静下来,太医署的赵医正和一位正骨的医正也赶到了。皇帝冲着堂下张思远道:“你先到后堂治伤。”
端王没想到今日这事如此好办,这圣人分明是来给撑腰的。那么他刚在刑房里告知了一大堆,岂非是白费口舌了?方才他还紧张兮兮,此刻竟峰回路转得这般快,叫他有点不敢相信。
然而,让他更懵的却是,张思远不肯走。他真想一把揪住他往外拖,这小崽子等什么呢?没看出来圣人让他去治伤,是在否定大理寺卿用刑不妥吗?难道他疼傻了?
张思远尝过钻心之痛,自然明白治伤之时会更加疼痛,为了保留体面,为了亲见清白,他不肯走。
他右手指骨断了,此刻行不了叉手礼,只是虚弱地朝正堂上的人道:“陛下,臣畏痛,臣无毅力保证治伤之时不会痛呼,届时扰了陛下亲鞠的进程又是一桩罪过了,还是先不治的好;再者,臣为要犯,臣若走了,有人会说陛下有失公允,臣已落了个谋反罪名,再担不起左右陛下判断之嫌了。”
一堆话说得冠冕堂皇,却是每个字都蹦着埋怨之意。皇帝不以为忤,只道:“朕说去治伤便去治伤。朕听不惯那些个叫唤声,你也不必在这里了,回家去吧!”
大理寺卿急红了眼,他好容易捉来的人,没请大儒说诗,没取真画,没结案……圣人就要放他走?这才是有失公允。
正要说话,皇帝一指许俶,吩咐道:“卿送他回去。郧国公府金吾先不要撤,叫他好好养伤,不许旁人以探视之名行打扰之实,免得旁人说我朝三司使知法犯法,擅动刑罚。”
这话明显是在埋怨大理寺卿,然而御史大夫和刑部尚书心里也跟着添了堵。
许俶领旨,走至张思远跟前:“张郧公,请吧。”
张思远抬眼看了看皇帝,皇帝浑身上下散发着“赶紧滚”的意思!
还真不想在这待,那么,他就遵旨了。
端王看张思远不拧着了,握着的手也松开了。
中书令得了信搅进来,必定只是和圣人说了一大堆给汉王开脱的话。圣人来了大理寺看到了从东宫抄出来的画,必定知道是假的,以圣人的脑子,他不会看不明白这是一场局,那个“静”字赫然在目,圣人看在纯安长公主的面子上,到底还是心疼张思远的。
只要张思远走了,便说明圣人是不信废太子有谋反之意的。圣人既看明白了,届时端王就老老实实到圣人面前认个错,他实在不是有意欺君的。
只要废太子有昭雪的一日,哪怕他这在宗正寺为副手的叔叔被夺俸申斥也心甘情愿。
皇帝的话给足了大理寺卿面子,然而大理寺卿不肯接着,还将皇帝给的面子扔在地上用脚踩。他贼心不死,拦住了要走的张思远。
中书令见这事没扯到汉王身上,且圣人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加之汉王和刘贵妃怨恨张思远,且他从前就怨恨张驸马,张思远是死是活不关他的事,是以,此时他是作壁上观看人混斗的心态。
许俶奉命送张思远回郧国公府,见人拦路,自然不悦:“李寺卿,此举可是在抗旨。”
大理寺卿朝许俶道:“许大将军先不必急,免得此时劳动了许大将军,一会儿将人送回去,一会儿又将人接回来。”
许俶乃军人,一脸刚毅,陡一转睛,便露凶光。然而大理寺卿不再看他了,又朝皇帝施了个礼:“陛下,他,不能走!然而痛呼之声也不能扰了陛下圣听,臣请示,先让张郧公去偏厅,隔着数间屋,绝不会叨扰了陛下。——臣请陛下传国子监祭酒来。”
中书令看大理寺卿非要生事作死,说话也不客气了:“李寺卿,你连个明经都不是,当初不过是凭着祖荫得了个流外官儿,一路做到如今的位子当叩谢陛下知遇之恩。你倒好,公然抗旨不说,还提什么让国子监祭酒来说诗。就算国子监祭酒过来了,也说了诗,你就能听得懂?”
中书令犀利话语,气得大理寺卿双手发抖。
国朝虽兴科举,然而亦重门第,高门子弟不经科举便可靠祖荫为官。
皇帝广纳贤才,可还是欣赏进士明经出身之人,是以为官者非进士明经之人,做得官再高也总是会有被一部分人看不起。
这是大理寺卿心中的倒刺。中书令的话钻了他的心,呛了他的人。
端王觉着,有中书令在,他适合闭嘴以待见机行事。
中书令又道:“国子监在务本坊,弘文馆在皇城内,李寺卿何必舍近求远?方才不是说郧国公让陛下稍待是不敬之举吗?那李寺卿这又是什么?”
中书令还真没想过让谁去品评这首诗,虽说那群人诬告得牵强,然而硬是往上套,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圣人到现在也没说传哪位大儒过来,其实是圣人不想传!
于是他接着说:“陛下,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乃为佳作。既然诗在画上,便不能单单看诗。”
他起身,朝皇帝施了个礼,却是话音一转:“陛下曾言,臣身处国家钧衡之位,当为国为民。如今三司使之一的大理寺卿无端问责公卿,有违国朝法度不说,还伤了公卿颜面,更是因不通诗词而打击文采斐然之人。”
大理寺卿一听到说他没学识的话,天灵盖就要掀开了。
中书令没完没了了:“他欲借陛下之手封住天下有识之士之口,然而此举于朝廷取士有碍。陛下广开言路得人才,万不可轻信了大理寺卿之语。他持心不正,臣请陛下严查。”
自东宫压胜一案开始,纵使大理寺卿有端王压着,然而当初众人都在机械地审问东宫之人和玄都观的道人,后来端王被参到从主理之人变成无关之人,那么大理寺卿还是很轻松的。
毕竟刑部尚书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人,剩下御史台的人起个监督作用,时不时插上几句话也架不住他的强行态度,是以这里是他说了算。
然而,今日来了这么多人,况且圣人的意思大约也是站在了张思远那边的,这让大理寺卿一人难敌众口。他不会有做贼心虚的自知之明,是实在不敢撕破脸皮,万一说漏了嘴,恒王那边更会遭灾,他已经决定把女儿给他做侧妃了,上了这条船,下不来了。
大理寺卿又拜了拜:“曹相公说了,臣不大通诗词文墨,既然曹相公说这诗没什么问题,臣便无话可说了。”
中书令激情地废了这么多话,居然换来了大理寺卿这么一句话,这不是将矛头抛向了他,平日里怎么没看出大理寺卿是个刁钻之贼?
大理寺卿道:“陛下既命许大将军送张郧公回去,那便可以走了。”
张思远看大理寺卿一副可憎的嘴脸变得极快,一股恶心窜上脑门。
“李寺卿当日要是有这本事,审问东宫和玄都观的人也不至速度这么慢。”刑部尚书道,“曹相公还说你知法犯法,坏了朝廷法度,伤了公卿体面呢!”
大理寺卿头皮发麻,却挺身狡辩道:“陛下!陛下于金殿上金口玉言,言说查明此事不惜一切代价,臣也是为了还东宫一个清白。臣只是说让他们仔细审问,谁成想这群人胆大包天,竟伤了张郧公,又编出畏罪自戕的话来诓骗臣,更是险些害臣落下欺君之罪,那几个人简直是狼子野心。”
方才被刑部尚书带上来的人被堵着嘴,一听这话,呜呜咽咽起来,有的更加草包,当场吓晕了过去。
刑部尚书恨不得让人端冷水来泼醒他们。
大理寺卿疯狂辩解:“大理寺确实有真画,然而却在东宫抄出了假画,臣请陛下彻查是何人放进去的,此人兴许是谋害东宫的主谋!”
说来说去还是画,大理寺卿揪着这点没完了。
张思远原本要走,可万一圣人真要严查,再将思夏查出来怎么办?
也不顾众人面子了,就要说话时,一内臣匆匆来禀:“陛下,窦娘子有要事求见陛下。”
皇太子被废,皇太子妃的封号便不存在,到底还是天子儿妇,宫人均以窦娘子相称。
这种场合,她不该来,然而事关废太子,皇帝允了,让人在一旁设了障。
窦氏一身素衣,清清丽丽,像一朵梨花,立在屏风后便道:“那幅画,是妾所描。”
皇帝不置可否。
张思远挑了挑眉。
端王喝了口水。
大理寺卿慌了慌。
众人不解。
这时,东宫两个内臣将一个脖颈有红印子、头发散乱的人提了上来。
窦氏道:“陛下,此人说了一些有关此案的话,然妾乃深宫妇人,听不懂,只能将他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