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氏带来的人,正是保管太子物品的内臣。方才听说他殁了,没成想要将他拉出宫去时,他又开始喘气了。
这个内臣被同侪撺掇得鬼迷心窍,这才盗画给了同侪,是想日后谋个好前程,谁成想他前程还没谋到,有人从背后伸手,要将他勒死。虽然没看清是何人所为,但结合这这日子发生的事,用脚趾头想都知是谁做的。
幸而苍天有眼,他活过来了。
他当初留了个心眼,就怕有人骗他,从而套了那同侪几句话,知道他在为大理寺卿做事,而此事也是大理寺卿一手指使。同侪说,待事成之后,给他百万钱,还放他出宫,他信了。
不光把这事交代明白,他连东宫没压胜的事也交代明白了,倒不是他亲眼所见是何人将压胜至于埋于东宫地下,是他昨日在那个同侪屋里发现了一张写有圣人生辰的字条和几个完整没有刻过字的小木人。
他说一句,大理寺卿便冷一分,待他吭哧瘪肚地说完,大理寺卿一身官服都要湿透了。
恒王算计了他!
明明是恒王安插在东宫的眼线,也是恒王在谋划此事,怎的失败之后,那个内臣却将祸水全部引向了他?
大理寺卿深感大难临头。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即便深知自己活不久了,大理寺卿还在垂死挣扎:“陛下,此人胡言乱语!他诬蔑朝官,其罪当诛!”
“你还敢狡辩!陷害储君,陷害国公,又欲毒杀国公,利用完了人还要全部诛杀,此等丧心病狂之人,居大理寺长官,实为司法之辱!”中书令见风使舵,他得卖乖,为汉王卖乖,即便他以前和汉王一起斗太子,可他终究是死了,他必须得拿出仁孝忠臣的派头来,为汉王成为信任储君做准备。
“曹杨,你办的那些事呢?”大理寺卿疯狂攀诬,“骊山上圣驾遇刺,你构陷詹事府官员,打击东宫,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只是我知道的,谁知你背地里还做了那些事!”
“你放肆!”中书令想率先弄死他,指着那几个堵着嘴的人,“快给这几个人松绑,让他们亲口招供,大理寺卿是如何以权谋私的!”
大理寺卿哈哈大笑,指着中书令道:“你不过是一条狗,狗急了,就该跳墙了。”
然后,堂上乱了套!
张思远无力地听着,因近一日未尽水米,又受了刑,刚刚还被灌了药,更是吐了许多,此刻已是身心俱疲,听着这吵嚷声,只觉身在一叶扁舟之中,摇摇晃晃,不知该去何方。
“张郧公?!”垂首侍立于一侧的两位医正齐齐叫道。他们知道今日来的任务,自然一直盯着伤病之人。
张思远趔趄一下,被手快的端王扶住:“慕之,你怎么样?”
他饿得慌,饿得头晕。
端王向上请示:“陛下,既然此案……”
皇帝一指许俶:“卿送他回去,郧国公府依旧留金吾把守,不要让人扰了他养伤。”又朝两位医正道,“二位小心侍奉。”
得令之人拜下。
“太子妃也回去!”皇帝道。
太子妃,这三个字震撼人心。窦氏却没什么起伏,她累了,只盼着尽早结案。
张思远被扶出大理寺时,膝头一弯,险些跪地,又不肯让人背,非要自己走。
端王看着那一抹铿锵的背影离去,想起今晨那个女子的坚决来。
哦对,那位小娘子还在他府上。
思夏转醒,只觉颈间剧痛,迷迷糊糊看着纱幔雕梁,香气氤氲,忽觉自己身在天堂,这是死了吗?
她挣扎着坐起来,却见一镶金戴玉的女郎撩起纱幔,慢慢将她扶好,又转头吩咐人:“快去禀告王妃,小娘子醒了!”
一人答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那个装饰华丽的女郎道:“方才家医来看过,说是小娘子这伤会疼几日,期间会伴有头晕恶心之感,不过,静养几日会恢复。”看思夏似是没什么力气,又道,“也是小娘子饿得厉害,这才睡这么久的。王妃给小娘子备了吃食,现下净手用膳吧!”
思夏昏昏沉沉,却明白过来了自己没死,这里是端王府内宅。她无力,由着她们摆弄,待一案吃食摆在面前,便听环佩叮咚,帘子挑起,几个衣着整齐,颜色鲜丽的人拥着一位气质卓然的妇人进入。
到底是天潢贵胄的妻子,钗环满头,妆容精致,衣饰新颖,从头到脚都是贵气。
思夏撑着力气起身,要行礼时却失礼地栽了下去。
端王妃声音温柔,闻之如春风拂面:“不必多礼,快请起。”又点一婢女道,“快扶小娘子起来。”
思夏不肯,挣扎着跪好,端端正正叩首道:“妾谌氏,拜见王妃。今日叨扰,还望王妃恕罪。”
“不必拘礼,你起身来用膳吧。”
思夏被人扶起来,仍觉头晕眼花,可头次来亲王府邸,不懂礼数又大吃大喝就失了体面,加之心中思念未断,便问:“妾斗胆一问,张郧公怎么样了?”
端王妃道:“方才大王传了信回来,张郧公已经回府了。”养伤的事她就跳过去了,金吾守着郧国公府的事也跳过去了,她只道,“小娘子先安心在此养几日,免得回去叫他看见你伤了哪里,说大王欺负人呢!”
端王妃这一番客气话说得思夏担当不起。更叫她羞赧的是,她可没说她住在郧国公府的事,怎的端王妃就知道了?
端王妃这般好心,思夏也不好意思打秋风,她想早点回去看看她阿兄。就要告辞,然而一低头,颈间剧痛,头脑发昏,又要栽下去。
“先用膳吧。”王妃道。
这时脚步匆匆,跑进一头总两角的女娃娃来,女娃皮肤白净,大眼睛如铜铃,扑到端王妃身上,用脸蹭蹭她的衣衫,声音软糯:“娘抱抱。”
后头追进来她的乳母,尴尬地行礼:“王妃恕罪。”
“不碍事,你们下去吧。”端王妃抱起五六岁的女娃,指着思夏道,“阿灵来看漂亮姊姊。”
女娃看向思夏,思夏羞愧地扯了个笑:“妾怎么敢担县主一声姊姊。”
端王妃还未说话,女娃看见吃的就从她身上下来了,扑到食案前,捏起鱼翅就往嘴里填。王妃也顾不上端庄了,吊着眉梢训:“没规矩!”
女娃却将快要放到嘴里的虾子递到王妃面前:“娘吃!”
端王妃的表情变化迅速,像个少女似的,娇嗔似的一努嘴,捏捏女娃的脸,柔声道:“娘不吃,你也不能吃。这是给那位姊姊的,你让她吃,娘给你两盘虾子,如何?”
思夏看呆了这一瞬,她从未见过亲娘,连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都少,看别人家温馨,实在羡慕。
女娃乖巧听话,果然不吃虾子了,端起一盘都递给思夏,仰着脸道:“姊姊吃。”
思夏谢过后,终于坐在案前,却并没有心思用饭,只端起一碗粥,之后终是忍不住抬头问:“王妃,张郧公可有受伤?”
女娃却道:“爷娘同我说,食不言,寝不语。姊姊不知道吗?”
思夏弄了个红脸,端王妃却当没听见。一餐已毕,思夏又陷入了自我惊恐之中,宝绘和墨玉去哪里了?是不是张思远出事了?
宝绘自然被墨玉接去了宣阳坊赵医正家,冯素素让冯时瑛去大理寺问问情况,之后将张思远回府消息传回来。因圣人严旨命金吾守在郧国公府不许人打扰,所以宝绘根本回不去。
宝绘也没脸回去,虽然知道端王去了大理寺,可思夏还在端王府,是个什么情况,她完全不知!
郧国公府大门前,那群连夜值守的金吾中,有几个人正毫无顾忌地嬉笑着,甚至还有人在谈论张思远是个什么死法。
待听得马蹄声传来时,他们抄起横刀就要将那些人轰走,谁知一开门,竟见到了金吾打扮的人,其中一人,还是……曾经在卫所内有幸见到了大将军,连忙敛声屏气行礼。
许俶看也不看他们,翻身下马,亲自打开车门。张思远下车后,那群禁郧国公府的金吾有些懵。
许俶将圣人的旨意带到,那群金吾连连称喏,一溜烟离去。许俶同自己带来的金吾交代了几句,之后,郧国公府的大门就开了。
门口出现张思远,李增和绀青感激涕零,说是佛祖显灵了。
再一看他右手,方知并非全须全尾地回来。他右手五根手指断了两根,正骨的医正才一碰他,他就倒抽冷气。
待给他收拾了伤口,他左手已将被衾抓皱了,手心出的汗,潮了被衾一大片。他额上颈间,密密麻麻的汗珠已经汇成线往下淌了。
绀青和李增在一旁攥着手,恨不得替他受这份罪。好容易看他松了口气,似是往后倒,绀青连忙上前扶稳了他。
“近来郧公要多补一补,这样恢复得快!”正骨的医正道,“养伤期间会有诸多不便,郧公千万注意,不要动用右手。”
“多谢。”
“三日后某再来给郧公看伤。”
张思远点了个头,吩咐李增:“送医正出门。”
重任退出去,绀青淘了手巾给他拭汗,看他唇皮翘起,先端起温水给他喂下,心疼地问:“阿郎饿坏了吧,想吃什么?”
“没胃口,不吃了。”
“那怎么行。先喝碗粥,再吃几口青菜。”
张思远有些行尸走肉的颓废,绀青喂他喝粥,他就喝,喂他吃菜,他就吃。其实也没吃几口,绀青看他实在吃不下了,这才作罢,让人收拾了碗筷,又给他漱了口。
他本极爱干净,可从大理寺回来,这衣衫已脏乱不堪,却没主动要换。好歹得去去晦气,绀青找了身干净衣裳,唤来两个手脚利索的仆僮,递给他们:“服侍阿郎沐浴。”
待张思远整洁地躺在床上时,思夏的面容就浮现在他眼前,是梦吗?还是她从端王府回来了?他累极了,分不清了。
——念念。我没事,你还好吗?
他的念念倒不是累得睡着了,是端王妃担心她太过紧张,且想让她多养养颈间的伤,这才叫人在饭菜中用了些安神的药。思夏多睡一会,端王妃也能多松心一会,免得思夏问及张思远,她还得费尽心思扯谎糊弄人。
宵禁前,近侍来报,大王回来了。端王妃起身,留了两个人守着思夏,她便出屋去了。
“晟郎。”端王妃福了一礼,自行起身,给他除了外衫,换了燕居的宽松衣裳,又服侍他净了手,让人设了食案。
端王吃了两口粥,忽问:“那位小娘子呢?”
“她心里记挂着人,要回去。也是府上的人下手重了,她醒来一直昏昏沉沉的,妾让人用了些安神药,正睡着呢。”
端王点了个头,忽然就吃不下饭了,放下碗筷,极为厌恶地道:“虽说这次太子的事无碍了。可大理寺卿怎会有胆子去设计太子?又用强行手段去害张慕之?你没看见,门再晚开一瞬,那碗药就灌进去了!大理寺卿咬死不说幕后之人,先是狡辩,后来忽然全盘认下。——如今这个局面,还不知他背后是谁吗?”
“圣人才失太子,不想又失一子。”端王妃道,“诶,这事到底是怎么处置的?”
“荑李家三族。”端王哼了一声,“这事,怕是没这么简单。且看着吧,李怀仁到底怀的什么仁!”
端王妃叹了口气:“宫里这种事,也是没法子的事。”随即又问,“晟郎可有去圣人面前认个错?”
端王窝囊地说:“我没敢去。圣人在气头上肯定骂我,待此间事了再去吧。”
“也好,待此间事了,再将那小娘子送回郧国公府,免得他埋怨大王。”
“他敢!孤救他,他不言谢就算了,还敢怨孤,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端王道,“再说了,他平白占了谌公的女儿,我都没说什么,他还有理了!”
“是是是,哪有他埋怨大王的份。”端王妃笑道,“还有啊,哪能让张郧公平白占了谌公女儿,届时晟郎可得给那小娘子做主,必得向张家讨要彩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