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远的脸先因莫名发慌而惨白,又因胸口闷得喘不过气而憋得满脸通红。
绀青看他实在不好,想请赵医正过来,然而已经是宵禁时分,便要差人到胜业坊医铺里请个医者来。
张思远却阻止了她。
绀青脑子嗡嗡乱响,可也不敢违拗他,只能先倒了一碗水给他喂下,看他喘气匀了,紧张兮兮问:“阿郎怎么样了?”
他闷得不行。
绀青放下碗,起身去开窗,又噔噔噔跑回去,扶着他向窗边而去。
已近戊正,檐下虽有灯火照着,可光亮之外黑得可怖。这几日的天总是有急雨落下,此刻院子里是湿漉漉的,不过空气算得上新鲜。
绀青又挪了张杌子来,张思远心慌地落了座,待缓过精神来,他却疑神疑鬼地问:“你、你方才听见有人喊我了吗?”
绀青略微惊恐,他憋的脑子也不好了?
张思远神情怔忡,片刻后默然一笑,能喊他兄长的只有思夏,她还没回来,是他太过想念她了吧,就算看不见她人,她张口闭口喊他兄长的余音也在绕耳。
思夏已经离京一月了,就快回来了吧。
张思远右手大拇指还是好的,可惜依旧握不动笔,只能用左手歪歪扭扭写了“念念”二字。
他养伤穷极无聊,每日写下这二字,再溜溜达达送去晴芳院,就算幼稚,可能打发时间,他好受些。他终究是挂念着她的!
今夜写完后,他出静风轩朝晴芳院而去。思夏不在,晴芳院的侍者做完洒扫之事便去早早歇着了,唯独因为张思远每日过来,正屋留了几支烛火,外间留了两个人守着。
绀青提着风灯引亮,张思远推门而入,两个婢女闻声起身,行礼后便悄声退出。
绀青将风灯挂在一旁的架子上,跟着他进了思夏的书房,又去博古架上取了那口匣子。
要说张思远这人也实在是有意思,起初干这事还是拐弯抹角地向思夏表明心意,可思夏都打定要嫁给他了,他每天还像点卯一样,雷打不动地做这事……一看就是闲着没事干!
绀青把匣子放到案上,抬眸时却见他身影一颤,目光在屋子里探寻,忙问:“阿郎找什么?”
张思远是真的听到了思夏喊他的声音,慌张之中还带着哽咽。
听说北部近来一直多雨,是她出门在外住不惯吃不惯又遇到泥泞不堪的路闹脾气了吧?亦或是给她父亲招|魂时伤心过度了?
张思远叹了口气,他没出过远门,不知路途艰辛,只盼着她在外头好好的,即便是晚几日回都行。
匣子“啪嗒”打开,投进去一个字条后“啪嗒”落下。随后,张思远迅速起身往外走,绀青疑惑地“诶”了一声,尾音还没在屋子里消失,他人已经消失了。
绀青匆匆将那口匣子复归原位,提上风灯,脚下生了风似的,飞速追了出去,边追边喊:“阿郎慢些,下过雨后地上滑!”
越追越觉着不对劲,他不回静风轩是要去哪儿?
杨璋已经准备歇下了,屋门“哐啷”一声打开,他还以为又起了大风,正要去关,看到了门框有一修长之人站着。夜色黑,他模样如画,行动却如鬼魅。
杨璋颇为不解又颇为惶恐,赶紧行了个礼:“阿郎!”
张思远只道:“明日解了宵禁便去办过所,叫几个人沿着娘子去太原的路线走,别出岔子。”他实在不放心,担心她出什么意外。
杨璋“喏”了一声,又询问道:“阿郎可有话要带给娘子?”
当然有话,他和她有说不完的话,只是,她在外头怕是早已疲惫不堪,就不必让他的话扰她心思了。他念着她,亦知她念着他,这就够了。
这时的思夏却没念着他,她额角的血流了半张脸,不省人事了。
晁毅没成想这一动手伤了她,一时心情烦闷。虽说他被她勾得燥得难耐,但他还真没兴趣和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翻云覆雨,何况这人额头上还流着猩红的血,他实在下不去嘴。
他起初还有点怜香惜玉的心思,奈何思夏时常送他东西,却对他没什么意思,还口口声声地喊兄长,简直气得他血液倒流!
也怪他想要她要得急,被拒绝了而气恼,这才下手没了轻重。
到底是有过师生之谊,到底是他想要她,总是不忍心让她就这么傻掉亦或是死掉的。
他懊恼地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呆愣,他什么时候这么有好心了?就是个女人嘛,还是个拒绝他的女人,他有什么好可惜的?
他松手,思夏顺势摔在床上,额上血迹粘在被衾上,宛如一朵骤开的芍药花。
晁毅起身下床,走了几步还是驻了足。他回眸,无奈地想着,若是叫她死在这里,岂不是晦气!
“刘兴!”
刘兴嫌宝绘吵得耳根子疼,在她后颈劈了一掌,将她扛到了另外一间屋子,又扭身回到思夏所在的屋外守着。
此刻他听到召唤,心中一惊,他家郎君这么快就玉成好事了?这小娘子的皮相堪称绝色,他家主人居然没有折腾她一整宿!
他来不及细想,在门外应了声“喏”。里头便传出话来:“速去寻个医者,要晋阳城里最好的!”
刘兴纳罕,小心地问:“郎君,是出什么事了吗?”
“外伤,快去!——先打水来,温水!”
刘兴心下一抖,他家主人一向神志清醒,怎么今晚说话有些欠缺条理?然而他也不知里头到底出了什么事,听他家郎君疾言,也不敢多问,而是极为无奈地往外走。
在长安时,他家主人有时会去平康坊狎妓,自打去了郧国公府两三个月,他就不去平康坊了,还犯病一样保存起从郧国公府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不过都是平常东西,手炉、墨、笔等物。
来晋阳也小半年了,他家主人没干别的,净时不时地翻出那些小玩意儿来看。但凡他心情压抑难以疏解时,会找妓馆里的管事挑姿色好才艺佳的人前来服侍,然而来了晋阳,他也这样,可人送来后,他看了一眼就不满意,事后也不找了,免得更生气!
今日这位小娘子来了,他看他家主人的精神头和从前都不一样了,心说,原来,如此。
京里那位虽无权无势,但终究也是皇帝的亲外甥,且他父亲任过兵部侍郎,又转迁吏部尚书,不缺人脉,他家虽只剩他一人,可旁支并不缺人,要办事费不了多大力气。万一里头那位小娘子真出了事,京里那位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这么早和京里那位闹僵了,恐怕不好。
偏是他家主人非要这么快留下那位小娘子。也是,这是意想不到的好事,过了这村就没这店,此时不留,更待何时!
刘兴谴人去请医者,他则端了盆热水,推门进去时做好了不听不看的准备,然而余光瞥到之处还是慌了慌。
据说这小娘子隔三差五给他家主人送东西,今日他家郎君要与她成好事,她觉着事发突然也正常,可也没必要自杀吧,最起码,他家主人的模样还是极好的,旁人巴不得与这种男子同床共枕,她竟然要如此?这不是哐哐抽他家郎君的耳光?
刘兴还是头次看见晁毅动手给人收拾伤口,那小心翼翼的样子,让刘兴眨了眨眼——此女在他家郎君心里有些分量!
待晋阳县最好的医者李善修来了,忙给思夏看过伤,切过脉,之后一脸郁闷地给她包扎好了伤口。县丞家里的小娘子出了这事,怕是被逼的吧?
他小小医者意会即可,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免得得罪了县丞,吃不了兜着走。
晁毅问他:“她什么时候能醒?”
李善修行医多年,虽知不敢得罪官员,却不是打马虎眼之人,照实说了:“这位娘子磕得狠了,什么时候能醒某说不准,也许三五日,也许三五年,也许醒不了了。总之宜静养。”
刘兴看他这么冲,脾气上来了,晁毅反倒没说什么,给了钱,又让他明日再来看。
刘兴答应了一声,送李善修出门时,连威胁带警告:“都说医者仁心,李先生治好了我家娘子,少不了你的好。”
李善修点了个头,旁边医童一手撑开伞,一手提着风灯慢慢离开。
大雨哗啦哗啦地下着,街上连打更的人都没有。这师徒二人怕滑倒,是以走得极慢。走着走着,那医童有了内急,李善修让他就地解决,反正大雨一冲就没了。偏这医童跟着李善修学本事久了,也潜移默化地学会了体面,非要到树丛下去解决。
李善修不知是该夸他还是该训他了,这次换他给徒儿撑伞了。医童道:“待回去后,我给师傅炖一个月的羊肉汤。”
“你撒尿时说这话好意思?”
医童嘿嘿一笑。完事之后,他整了整衣摆,舒服地伸了伸胳膊,就要接过李善修手中的药箱时,却恐惧地扑到了李善修身上,抖着声音道:“师、师傅……您瞧,那、那边是不是有个鬼?”
李善修将身上的物件扒拉开,训道:“怪力乱神!不要胡言乱语!”
“真……真的。”医童抢过风灯,吓惨了却又颇为好奇,“您看哪,就是张人脸,不,鬼脸!我的天爷啊!”
李善修细看了看,觉着是人,忙避开泥泞,小心翼翼地上前去,医童揪住他胳膊:“师傅,别去,是鬼!”
“医者仁心,我救死扶伤,不曾亏心,若真是鬼,大约也会卖我几分情面。”
李善修上前去看,果真是人,用风灯一照,那人面色苍白,接了雨水又沾了泥,衣衫上有斑斑血迹,腹部受了伤。
他有些遗憾地抬手按向他的脖子,竟然还在跳动,虽是微弱,却足够令他欣喜,这可是条人命啊,不管他是被人追杀还是被迫自杀,到他这都是一样的,鲜活的生命。他不敢再耽搁,唯恐那微弱的跳动停止,忙朝医童叫道:“快过来,将这人背回医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