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远这几日越发不安,他昨晚上难得梦到了思夏,那清丽的面容上挂着血,在他眼一晃便消失不见了,而他就惊醒了。
也不知是天气越来的缘故,还是他真的被吓到了,醒来浑身都是汗。
当日巳时,他又惊出了一身汗来。
彼时绀青刚将膳食摆在案上,李增便风风火火赶了过来,虽说他近来腿脚不利索,但因为事情紧急,一点没敢耽搁。
“阿郎,”李增走得舌底生烟,才一说话就咳嗽,也顾不上赔罪便继续道,“务本坊那边有晋阳的人来送信,那人说是一个叫钱六的人拜托他来的。他还说,钱六的钱在晋阳被劫了,还丢了最贵的物品,一定让主人去找以前的教书先生,向他要个说法。”
孙七言辞隐蔽,也没写信,就怕被晁毅搜出来,只让医童将话背了下来,更没让他直接去郧国公府送信,而是让他把消息送去了思夏在长安落籍的务本坊。
李增一直让人常住那边,为的就是掩人耳目,让思夏踏踏实实住在郧国公府。
虽说晋阳那边的医童和李善修答应得利索,可医童大老远来长安,得办过所,办过所需要耗费时间,他打着来京求问医术的名头出来,却是人生地不熟,从晋阳一路扑到长安,花了十数日。
张思远也顾不得吃饭,听到这话时先是发懵,待体味到其中之意时,忽地眼前发黑,脚脚虚浮。
绀青见他这几日神思恍惚,办事就越发小心,此时看他不好,忙扶住了他,就要去请赵医正。
张思远却问李增:“那个人在哪里?”
李增忙答:“就在务本坊。”
“备车,我要见他!”
那日救下孙七的医童此刻正轻轻松松地吃着京师长安里的羊肉汤。张思远到了务本坊时,他刚抹掉嘴上的一粒胡麻,心中悠哉悠哉地想着,这京城的东西果然好,羊肉汤都比晋阳的好吃。
再一转眼,张思远破门而入,唬得他跳了起来。医童站稳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心说他穿得衣裳真好看,人也生得好,果然是京城的水土养人。但是,怎么杀气腾腾的?
能从晋阳找到这里来的,来人还是靠得住的。
张思远也不废话,只道:“某问足下几句话!”
医童半信半疑地问:“尊驾可是那钱六的主人?”看他是个富贵人物,医童初来乍到,不敢放肆,连忙解释,“某同师傅在雨夜救了他,他腹部受了重伤,命是保住了,可是人……怕是废了。”
张思远抿了抿唇,杨璋带出来的人个个都警觉得很,身强体壮又是武艺高强,腹部受了重伤,还是在雨夜受了重伤,怕是对方用了下作手段。
医童又道:“他挺愧疚的,不过他是好人,不然就不会让某大老远来了。”医童一点不含糊,“哦对了,他说尊驾会给他出钱治伤,可是真的?”
张思远朝绀青递了个眼色。
绀青忙从袖带里掏出吊钱,奉给他:“出门急,装的不多,还会有。”
医童心上一喜,又多说了几句:“近来晋阳总是多雨,大约是有人趁着雨夜做贼行凶,这才让他横遭此祸。”
他怕京师长安人笑话晋阳民风不行,忙解释:“不过晋阳的县丞已命县尉抓紧时间捕捉凶手了,因他家娘子也在雨夜受了伤。”说到这,还颇为自豪地道,“某的师傅将那郎君的人从鬼门关拉回来,还给县丞家的娘子治伤呢!放心,有某的师傅在,他一定会活着回来见您。”
行,张思远听明白了。
其实听到孙七说的话他就明白了,是晁毅以权谋私在晋阳扣了思夏,还伤了她!
晁毅,他是怎么敢做出这事的?
“快去晁家看看,他家里还有没有人?不管是谁,都给我拎过来!”
杨璋答应了一声,火速命人去办,可晁家就剩下一个看上去醉醺醺的傻子了。果然是傻子,一问三不知,张思远险些抽刀子砍了他!
那酒鬼吓醒了,一边打酒隔一边道:“别动刀,某说某说。某原本是城南的乞儿,是六日前得了个大便宜,白得了宅子,真不是某强行入住,是那家人赠与某得,且里头的东西也是某的……这才不小心喝醉了……”
张思远将刀戳在了地上!看来晁家的人都逃干净了,此人说六日前得了这宅子,那便是这几日才做的手脚!
他头快炸了。秦仲舒当初荐晁毅当教书先生恐怕也不知道他是个胆大妄为之人!
他得想想以什么由头离京去晋阳!他的思夏尚在狼窝,他得去寻她啊!
然而就在这时,杨璋来禀,程弘与其妻死于宣阳坊程宅,死因不明,大约是昨晚上断的气。这事已经递到了御前,圣人严旨,不许走漏风声。
张思远心口狂跳。这个节骨眼上,程弘没了?!
他的心上人出了事,他的好友离世,他有些懵。
不管程弘是怎么死的,一旦这则消息传到河东,河东节度使必然会有所行动。
若是河东乱了,思夏就会更加危险,而宁王那边也会有所掣肘……
张思远不敢再顺着这个方向往下想。他得让人去看看程弘那边到底如何了,还要再想想如何离京去找思夏!
思夏躺了十数日,终于转醒,坐起来的话眼睛会冒星星,更别提站起来走路了,所以只能卧床。
晁毅来看过她几次,思夏躲不过去,只能闭目不见。他好笑道:“你以前可从不会这样对我,没想到你是个有脾气的人。”
思夏并不理他。
晁毅不是没想过一刀宰了思夏,只是她生得太好了,他不在床上折腾她一番又有点可惜!况且,他是真的想把她留在身边。
晁毅看着她的虚弱无力的样子,有些不忍。像她以前给他送饭那样,说话温柔:“这膳食没毒,你好歹吃两口。”
思夏声音极轻极缓地叫:“先生……”
“什么?”晁毅还能听她如此唤他,不免心情激动。
“家父……”思夏晕得厉害,却明白不能和他硬杠,即便睁眼都费劲,她也坚持说话,“家父在太原……孤坟荒冢,尚未与妻同穴……先生曾教我何为孝……今我来此……”
只这几句话,她已浑身失了力,唯有唇瓣蠕动,却听不到声音了。
“别说了,先吃两口东西。”晁毅招呼宝绘,“服侍你家娘子用膳。”
宝绘看思夏虚弱得很,自然想让她多吃两口,遂麻利地上前,扶她坐起来,端着粥喂她吃。
晁毅想到她提到的父亲,心中就是一阵恶心活该她父亲孤坟荒冢,他该派人将她父亲挫骨扬灰!
可他的父亲与母亲同样是死不同穴。既然都是苦命人,为何不能相互救赎?若是她跟了他,他大可不计前嫌,好好宠着她也无妨。
正在他难得感伤时,刘兴来报,并州大都督府的司马派人来说,朝廷派了新的长史过来,预计两日后到,节度使那里也得了信。
晁毅才让人悄无声息地弄死了那位不听话的长史的母亲,之后那个长史回家丁忧去了,原本晁毅想着并州大都督府的司马会拾级而上升为长史,谁成想朝廷派了新的人过来!
大都督府的大都督一般由亲王遥领,然而主理事务的是长史,哪个亲王遥领大都府晁毅不在乎,反正那些人在京城吃饱喝足混天黑,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他在乎的是并州大都督府的实权在谁手里。大都府的司马是他的人,大都府的大多数人都是他的人,如今却来个新的长史,新长史是个什么样的人都必定会掣肘!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他已经在谋事了,若是新来的长史不听话,那就杀了!
刘兴又道:“司马说,要在大都府给新的长史接风洗尘,届时请州县官员都去。”
晁毅笑道:“那位新长史恐怕现在还在升官的愉悦中。”捻了捻手指,吩咐道,“程弘的事得手了,京里必定会先封锁消息。你适时将这个信传到程节帅那里。若是那位新长史不听话,趁着程节帅起兵时,趁乱杀了他。”
宝绘听到这里的人嘀嘀咕咕说着晁毅要去大都府的事,夜里睡觉时,和思夏商量逃跑的计划:“那位后日要去大都督府,届时宅子里的人就少了,趁着李先生过来给娘子看伤,我们逃出去。”
后日一到,晁毅带着家里的几个人去了并州大都督府,然而在这之前,他调了晋阳县的衙差来守门,如此一来,宅子里的人更多了。
待李善修再带着另一名医童来给思夏看伤时,思夏让宝绘备了根棍子,她记得以前张思远教过她,击脑户穴。
是以,毫无防备的李善修二人被宝绘敲了个半死,宝绘一边念叨着对不住一边扒这二人的衣裳,还拆了他们的幞头,仔仔细细将思夏的伤遮住了。
那些衙差不认识思夏和宝绘,也不认识李善修和医童,只因晁毅特意嘱咐了,会有医者来诊病,不要为难,是以,衙差看了思夏和宝绘两眼,就抬手放人出了门。
宝绘没想到提心吊胆这地要逃跑竟然这么顺利,正要高兴时,思夏竟要倒。她撑着力气走了几百尺后就没力气了,宝绘扶稳了她,硬是将她拖到了墙角隐蔽处才让她歇脚。
这主仆俩歇了片刻继续走,她们其实根本无处可去,因为没有过所。但是出来总会多一分希望,求助人给长安送信也多了一分可能。
可惜,思夏实在是脱了力,不待宝绘扶稳,便倒了下去。
廖以煦从驿站出来,忙有一人恭敬地牵了马过来,他抬头看了看湛蓝又刺眼的天空,准备上马赴并州大都督府。不料一低头,看见远处有个人倒了下去。
不知怎么的,他的心就莫名塌了一下。
待走得近了,看清那张脸时,他眸中的光缩成了一团。她、她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