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第九十二章

近来,程齐园小心期待着从京城来的每一封信。过不了多久,他便可以将程弘接回身边。

那二皇子恒王算个什么东西,竟也有胆子谴人来说想求娶他爱女。这明显是要让他为恒王效力。若非程弘在京中,程齐园必定会当场拒绝他的拉拢,再将这事递到御前。

一切待程弘从京里回来吧,他便将恒王做下的事递到御前,顺便上个请罪折子,他绝无反心。届时,世间就再无程弘这人了,只要长子能回到他身边就行,不管以什么身份活,凭他节度使的身份,能护着长子就是了!

只因近来恒王的不臣之心越来越明显,是以程齐园担忧恒王会拿程弘作伐逼他出兵,他前前后后派了许多人过去守着宅子,越来越不放心,这才想了个“假死”的法子。

他写给程弘的信从送出至今才七日,却不成想传回来的消息如此快,且是事成了。太快了,快到让他觉着此事有些草率了。

这其中必定有诈。

恒王虽有心登上储君之位,可以他多思的性子,断不会贸然用程弘之事让他出兵,若逼急了他,百害而无一利。恒王不会拿身家性命下注。

更不会是汉王了。听闻汉王近来乖顺得如同一条狗,学着故太子那副仁孝样子隔三差五去圣人跟前侍膳,其余时间就是读书,还和大儒们请教,再没忙别的了。

至于中书令,汉王不忙别的,他得帮着汉王照应。与恒王较量,比与故太子较量麻烦得多,加之圣人对故太子一事有些心情抑郁,中书令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打压河东。所以,此事也不会是中书令的手笔。

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却成事之快,让他怀疑是自己身边的人倒戈了。他握紧了拳头。

晁毅派来给帅府送信的人没想着要进节帅府的门,他打算悄悄放了信便走,却被节帅府里眼尖的人看到了,不得不将事情说明白,还说有事要忙,先告辞了。

节帅府的人哪儿能让这眼生的人一走了之,说节帅要感谢他,先请他到里头吃茶。

那人双拳难敌四手,又不想过早暴露,所以就跟了进来。只是,吃了三盏茶啊,一直没见那引他进来的仆役再回来,他便提议要走,却依旧走不成,帅府里的人个个身材魁梧,拦住了去路。也实在是他不敢惹恼了节度使,那是什么样的人物,统辖数州的军事长官,他可不想把自己交代在这里。

但是,他给节度使送“程弘死了”的消息,怕是也得承受他滔天之怒。待会儿不管是谁来,他一定得稳住了心神,编好了理由应付,最好挤两滴泪哭一哭,再让节帅节哀。

待看到一片紫色暗云纹的袍角跨进偏厅时,送信人看来人年龄与面容,猜出这是河东节度使,正要上前给他行礼,却不待他琢磨了半天的话尚未说出口,一支箭已经穿了他的喉。

他的血溅在了程齐园衣摆上。

节帅府的总管从死人身上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任何东西来,他便微有埋怨他家节帅还没审问便杀人的举动。

程齐园也不恼,让人将这混账架到马上,再放跑了那匹马,直接跟着马去查寻。只要马停下,便调兵围了!

程齐园交代好了这件事,总管才禀明廖以煦到来一事。

不待程齐园说话,程家二郎就说:“父亲,朝廷派他前来,必定要掣父亲之肘,今日还是不见为好,也当是给他个下马威。”

可总管苦口婆心和程齐园道:“到底是京里派来的,节帅见一见为好。前头的长史毕竟与节帅交好,新长史才来,节帅不宜拒客。且这位廖长史说,他尚未去并州大都督府便来拜访节帅了。”

程齐园点了个头,也没擦擦身上的血迹,就拔腿去见廖以煦了。

廖以煦在正厅等得心焦,生怕他晚去一步,那些人又变了法子,那河东就真得乱了。

再一抬头,程齐园来了。

两人见过礼后,廖以煦的目光停留在了程齐园身上的血迹上,想到方才进门时,节帅府的总管匆匆离去,眸中闪过什么不好的事,微笑了笑:“程节帅身上沾血,可是谁人想闹腾得河东不安?”

程家二郎正因长兄之事恼怒,听这混账话险些气红了脸,然看这人不过二十六七岁,也就比他略长几岁,怎的说话这般放诞无礼,难不成是京中真的怀疑他们要反了,一时竟气笑了:“廖长史说话可要仔细。”

廖以煦不跟这父子俩兜圈子,他说的不安迫在眉睫,遂直截了当道:“程节帅可否借某三百兵丁?”

程齐园越发看不透这小崽子大老远跑来河东要做什么。程家二郎依旧不客气地道:“廖长史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当然。”廖以煦也不怪程家二郎无礼,只一门心思地说,“某来时听了些消息,有人要趁机在大都督府生事。不管是真是假,某都得做好准备,是以,此次向节帅借兵壮胆!若是失了手,算某的,若是得了手,算节帅的。如何?”

程齐园如鹰的目光盯视廖以煦,心中咒骂:朝廷这是派来个什么东西!

滕桦见他家郎君进去这么久也不出来,却有一个喉咙上扎着箭的人搭在了马上,身后还跟着四个帅府的人。他有点纳闷,这是怎么回事?诶,他家郎君不会有事吧?

天空的暗沉如水一样漫过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天就要黑了。而这时,方才出去的一个人又快马加鞭回来了。滕桦揪住他询问他家郎君怎么样了,却被那人狠狠甩开了。

“节帅!”那人拉着长音进了屋子,一失礼,禀道,“节帅,那匹马载着人去了大都督府!”

程家二郎当即薅住了廖以煦的圆领袍领口:“廖明昀,这是你的诡计!先告知家兄之死,再借兵围大都督府,一旦此地起兵戈,你的人便禀明圣人,说河东反了吧!”

这二十岁出头便比廖以煦的军功多了不少的程家二郎名叫程和,现下在河东节度使手下任都虞侯一职。廖以煦看他人是人、个是个的,脑子却是不大好用,他便是整日气气囔囔带兵的?

廖以煦狭长的眉眼扫过他的手,声音是惯常的清凌凌:“这是程都虞的待客之道?”

程齐园数次提醒他要稳重,不管廖以煦打了什么心思,都是京里派来的,此时我不能无礼。担忧他会坏事,忙令他退下。

廖以煦整了整袍摆。

程齐园道:“廖长史才到此地尚未休息便要亲自劳动去捉贼,实是让某汗颜。”

廖以煦刚要解释,程齐园制止了他,继续说:“既然廖长史开口,若是某不鼎力相助,岂非是纵了他们无法无天?就算廖长史三百兵丁似乎不大够,六百吧。”要不他长子也太没面子了。

节帅府里出兵的理由是,有人妖言惑众,扰乱军心,抓贼以正军法。

廖以煦没成想这事如此容易,琢磨了一下方才程家二郎的话,有一句什么来着,程弘死了。

他来之前,没听说过程弘死了呀,怎的程家就知道程弘死了。大约是假的吧,否则方才程节帅不会这么淡定,这位气急败坏的都虞侯此刻也不会这么安静。

廖以煦不想为这事分神,他现在想立马捉了晁毅以及那群坏事篓子,确保河东安稳,之后再严审那群人,看看他们到底打了什么主意。

头领骑马而行,步兵跑步前进,沿街百姓火速避让,有的抱紧了自家孩子,还给孩子遮住了眼,有的搂紧身上的包袱,猜测着是不是东突厥又南下了呀!

“廖长史,您初来河东,这一把火得烧到哪儿?”程家二郎问。

廖以煦心说他不算没脑子,还知道套话。但他也不是个傻的,随口道:“今日是新官,过了今日,便不是了。”

程家二郎轻“哼”一声,不再废话了。

街上数百人齐齐经过,地动山摇,烟尘滚滚。思夏躺在驿站的榻上,被这响动吵醒了,外头的天就要黑了,也不知是害怕还是真的热,总之浑身都是汗,黏腻之下心情焦躁。

宝绘扶她坐起来,她脑子轰隆隆直打雷,待脚步声过去,她才看清了眼前的东西:“这是哪儿?”

宝绘只当她呆了,进来时她还是醒着的,怎么睡了一觉不记得了?

连忙伸出两根手指在她眼前一晃:“娘子,这是几?”

思夏反应过来,无奈笑了笑:“是驿站。”

宝绘看她说话还算清醒,这才松了口气,忙起身将温着的粥端过来给她喂了几口。思夏额上的伤不算重,但头晕得厉害,想是被晁毅一推,震得里头严重了,医者嘱咐多卧床休息,少走动,多睡少思。

可思夏如今这个情景怎能放心?她担心张思远啊!

张思远正星夜兼程地往晋阳赶。杨璋看他右手腕勒着缰绳,右手指虽裹着白布,可手掌还是能看出来已是青紫的,他担心张思远这金尊玉贵之人先是连续几日吃不好睡不好,从五更天出城门后,一整天都长在马上会吃不消,走到蒲州时想让他换药,稍作整顿,却被拒了。

还有一日,还有一日他才能到晋阳,也不知思夏怎么样了。他胸腔积郁,难得眼圈发了酸。为什么不提早想到这个法子同她一道走,反是生出这样的事端来叫她遭罪!若晁毅那混账东西再对她动手可怎么办?

他不肯停,他只有跑起来,才会减少胡思乱想。他望着广袤无垠的星空,无力地向神明祈祷,千万要保佑他的念念!

在驿站里的思夏正在心堵:“我还是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他……他和我有仇,还是和阿兄有仇?”不知是她磕傻了还是睡懵了,慌张地捉住宝绘的手,“在这个地界对我动手,是不是他和阿爷有仇?”

宝绘的脑子当当直响,那日晁毅特地问过她几次,又向她确认思夏父亲的名讳是哪几个字。难不成,他真的和思夏的父亲有仇?

可思夏父亲在太原不过短短两年,又是个小官儿,且是被贬到太原的小官儿,能上得罪什么人?

再说了,那晁毅是京兆府人士,又是才到晋阳做了半年的官,怎会与她父亲有仇?

思夏越想越不对劲,莫不是当年她父亲被贬官之前在京师长安做下了什么事得罪了那晁毅?

思夏靠在床头仔细想着,想起了她曾经听说过的天生三年的事。彼时,长安城盗匪猖獗,几日之后,长安城大乱,任京兆少尹的父亲平了乱。那事之后,圣人赐死了许多人。

难道,晁毅的家人也死在那件事中?难道……他家人是慧娴大长公主的人?

思夏只觉头疼得厉害,也实在是被这个想法吓到了。若真如此,那么他从最开始进入秦仲舒的视线就是有预谋的,秦仲舒没看清他的嘴脸,还举荐了到郧国公府教书,他不动声色地查看着事情的走向,伺机报复。

思夏捂住胸口,只觉气短。宝绘吓白了脸:“娘子千万别乱想,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想是当年的人早没了。快些歇着。”

思夏躺在榻上,根本睡不着。她觉着这事从头到尾就是有人策划的。

从去年正月的那件事中就觉着不对劲,相王都已经背上谋大逆的罪名了,为何三司使审出来的却是相王后人再次谋逆?即便是相王的人要复仇,便是要为相王正名,便不是抹黑而承认他们就是相王的旧人。必是有人借着这事兴风作浪,若是事败,好寻个脱身之法。

这件事后,晁毅便出现了。大约不经秦仲舒引他到郧国公府,他也会出现。

再之后,他考制举做官,到了晋阳。凭他的才能,凭他不出彩的家世,该是早做官脱离白身才是,为何过了守选期才去考制举呢?制举都考得上,吏部铨选过不了?

制举登第的人中,没有官身的人该从九品官做起,偏是到了晁毅这里,首次出现了从八品官做起的例子。难道,朝廷里的高官也与他有勾结?

他能来河东,怕不是要利用局势搅得大随天翻地覆。

思夏撑着力气坐起来,问道:“廖长史人呢?”

宝绘道:“似乎是去节帅府借兵了,要捉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