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远与廖以煦的人苦苦寻找思夏时,晁毅正等着晋阳城里的人起刀兵,只要河东乱起来,他留在京城的人就会说程家反了,届时,东突厥也会传来南下的消息。
内忧外患,不管谁闹心,晁毅都是开心的。
思夏醒来后昏昏沉沉,看着晁毅在一旁煎茶。
他极有耐心,先将煎茶器具备好,风炉、釜、火夹、贮茶筅子、茶碾、拂末、罗合、盐簋、茶碗等一应物品摆好,随后是用木炭生炉、缓火烤茶饼、轻捶敲碎茶饼、碾成茶末、再用拂末扫入罗合中过筛、放入竹合中备用、后煮水。
煎茶的关键在于掌握水的“三沸”,当出现蟹眼水泡且有微微响动时为第一沸,这时可调盐;当水中气泡像涌泉连珠时为第二沸,这时舀出一瓢水备用,投茶后加以环搅;当茶汤出现腾波鼓浪、奔腾溅沫时为第三沸,这时将先前舀出的那瓢水倒进去,使沸水稍冷,停止沸腾,以孕育沫饽。
至此,一锅茶汤才算煎好。
思夏不否认,晁毅生得极好,有条不紊地煎茶时,真是像极了她看过的话本小说中的儒生,可这皮相之下,藏着的捉摸不透的野心。
晁毅递给她一碗茶,思夏并不接,他便笑了:“我们好歹是师生,为师煎茶,你怎能不喝?”
思夏真想抽他个大耳光,将她推在床上要解她衣衫时怎么没想过曾经是师生,这会儿却提师生,她以受教于他为耻。
可是内心再恼怒,她也不敢惹恼他,接过了茶,捧着,却不喝。
“放心,这茶无毒。”晁毅懒洋洋地抿了一口,人模狗样地笑道,“你一日没吃东西,饿坏了,特意煎了这茶让你吃的。我还是头次为女人煎茶,别枉费了我一片苦心。”
这种讨好的话在别的女人看来兴许会乐疯了,然而思夏看来,简直无比恶心。
却还是强压下恶心,端起碗来,抿了一口。
“我知你视我如虎狼,可你也该谢我对你留了怜悯之心,否则,你该是累得昏昏欲睡了。”
思夏打了个抖。
“思夏。”晁毅道,“你可知,你为何会被接到长安城纯安长公主府中?”
思夏尚在头晕,骤听十一年前的事,且是这话从晁毅嘴里问出,只觉头如雷击。
一双美目满是惊诧,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晁毅嘴角一提,露出个勾魂摄魄的笑容。那样子,看上去骇人得很。
他吃了一碗茶,又夺过思夏手中的茶,去了麻绳,将她双手捆住,也将她双脚捆住,还在她嘴里塞了布,更是用一条黑布蒙上了她的双眼。
他边说,思夏边奋力反抗。待他说完,思夏已经呆成了一方泥坯雕塑。
晁毅双手按上了她的肩,她也没有动弹。晁毅看着她瓷一样的肌肤,忍不住在她脸上摸了摸,实在是想俯身下去好好作弄她一番。
然而,可思及多年前她父亲做下的事,再面对她,他首次觉着自己有点不堪,却又被他对她的仁慈而自我感动。
他说:“原本想以你为质,可听说那群人找你找得辛苦,我总不好让他们扑空。”
思夏不知他又有什么打算,此刻无比惧怕他,想说什么,却因嘴被堵着不可得。
“哦对了,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找到你,也不知道你不吃不喝能不能撑到他们来找你。”晁毅凑近思夏的面庞,真想吻上去,到跟前又止住,站起身来,又说,“今日我放过你,若有来生,你我再遇见,希望别再是现在的关系。就此别过。”
而后,思夏听得门开门关,连个回声也没有,就剩死一样的安静了。
她喉咙里是呜呜噜噜的声音,眼泪唰唰直流,将那黑布都浸湿了。然而,她哭着哭着就止住了,得保存体力。
当门被踹开时,眼上的黑布被扯下来时,几个人呼喊她时,她都没有动弹。
张思远冲进去的时候,其实没抱什么太大的希望,连着找了两日,不是揪出个什么正在披头散发的女子就是薅出个人鬼不识的女仆,或者根本就没有可疑的人影。他存着的希望越来越渺茫,生怕晁毅将她杀了投到河里喂鱼。
然而看到她惨白的面容时,他紧绷了数日的情绪在这一刻忍不住了,强忍着不宁的心绪,只抬手抹了把脸。
虽说国朝律法对僧人有所放松,但寺里的主持和几位高阶僧人还是被请去了大都府问话了,一个大活人在寺里待了几日没人发觉,这寺里的僧人得交代明白了。
廖以煦看到张思远面无表情地抱着谌小娘子时,她面上还盖了一块帕子,一颗心就堵满了石头。他着人在驿站收拾出干净屋子来,让这几人暂住,又叫人守住那几间屋,还忙不迭地命人去请医者。
思夏伤在头部,又近三日未尽水米,再晚些就死了。
即便是得救,即便是施针刺其人中也不见转醒,喂不进药,喂不进水,就是个活死人。
张思远一手捏着思夏下颌,掰开她的嘴,再短过药碗,饮一大口,缓慢给她送进去。
夜间他就守在思夏床畔,更是用完好无损的左手淘水给思夏仔细擦拭了手脸,又在她手腕脚腕处涂了化瘀的药。再看她额上的伤结了痂,心酸又心疼,竟叫她遭了这许多罪。
他早已累极了,却不肯到床上去歇息,而是握着思夏的手,撑不住了就闷在床沿上暂歇。
彼时,廖以煦从节帅府商议着如何戒备如何再寻晁毅后便又回了驿站。得知张思远对思夏那般照顾,不自觉地往袖中摸了摸,一根掌长的银簪,是谌小娘子丢掉的东西。而后,他心头就酸了——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管他们是什么关系,廖以煦都希望谌小娘子尽快醒来。
到了第三日,思夏睁开了眼。
宝绘忘记了胳膊上有伤,扯开床帏,惊喜地朝在案前养神的张思远道:“阿郎,娘子醒了!娘子醒了!”
张思远睁眼,迅速起身,几个大步靠近思夏床畔,声音都走了调:“你口渴了吧?”
渴倒是不渴,嘴里苦倒是真的。
张思远小心地将她扶起来,顾不上三伏天的暑热,挨着她坐下。此刻宝绘已经递上一碗水,张思远接过,喂她喝下。
思夏尚未反应过来到底是死是活,整个人懵懵地看着张思远和宝绘。
张思远抬手在她鼻上刮了一下:“是磕傻了还是饿傻了,不认得我们了?”
思夏眨了眨眼。
“医者说,你身子弱得很,要卧床休养半月。我们在驿站,你别胡思乱想,待你好了,我陪你去太原。”
思夏还是懵,他,怎么出的京兆府?又是什么时候来得太原府?
张思远看明白了她的疑惑,将出长安的事三言两语告知于她,又给她端来粥和菜,喂她吃下,之后便放倒在床上,还抬手覆上她的双眸,令道:“接着睡吧。”
思夏却睡不着了,拉过他尚裹着白布的右手,袖口处露出了一抹青紫,她脑门突突地跳,下意识去卷他的袖口,小臂是被绳子勒出来的淤青,深深浅浅几道,大约是因为某处勒得疼了又换了一处地方。
她怔忡地看着他,心疼地说:“指骨还没好,又多了这份痛。”
“没事,这淤青有五六日便消了。”他将袖子撸了下来,又说,“养了两个多月了,这指骨也快好了。”
“还疼得厉害吗?”
他轻轻摇头:“只是不得劲,并不疼了。”
思夏展臂搂住了他的腰,贴到他怀里。张思远抬手摸着她的后脑,笑道:“你别操心我了,该是快些好起来,我们就快些去太原,还能快些回长安,更能……早些成婚。”
思夏看到他,内心欢喜,连日来担惊受怕的心也稳了。可是,想到晁毅的话时,她又慌了。
她推开他,张思远疑惑地问:“怎么了?”
“此处有铜镜?”
思夏举着铜镜左看看又看看,又抬头看着张思远,看两人生的像不像。
十一年前,在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便觉着这事不对劲,纯安长公主一向得圣人和太后宠信,要什么样的小娘子没有,偏偏选中了她?
她刚到纯安长公主府时,哭哭啼啼失态至极,偏是纯安长公主没有过一个字的不满,反而是拿出比对张思远还好的兴致来哄她。
思夏糊涂了。她叫了十几年的兄长是不是与她有血亲的兄长?
这叫她怎么问的出口,令堂和家父之间有过什么没有?
她是觉着长公主为人不够坦荡还是觉着父亲为人不够率真?还是觉着自己这个身份太过尴尬?
况且张思远是个守规矩的人,他既然先开口要娶她为妻,大抵是不知道晁毅说过的那些事的吧?
晁毅他到底是个什么人,此刻又去了哪里?
呆愣之际,手中的铜镜被张思远夺了过去,随即脸被捧起来,她却硬生生打了个觳觫。张思远不肯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和动作,必是她近来受了惊吓,他的举动吓到了她,便轻轻松开了手,也不说什么,只是搂紧了她。
他以为她用铜镜看来看去是在担心额上的伤留疤,便安慰道:“别怕,待回了长安,让赵聪给你调制去疤的药。”
思夏忽然来了句:“阿兄,我们的婚事先缓一缓吧。”
张思远愕然看向她,思夏慌着神解释:“我、我是说,阿兄的手还没好,我额上的伤也没好,这样子恐怕不吉利。”
面前的人用完好无损的左手牵着她坐下来,也没多想,只道:“自然是等伤好了。”说罢,用额头贴上她的额头,喜爱与满足填满了心。
思夏却呆了。她想起一个人来,李增一直侍奉在长公主身侧,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待回了长安,再问他这事吧。
两人相偎相依的影子打在窗子上,装饰了月色,却刺痛了站在外间的廖以煦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