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远送思夏回了晴芳院,待侍女们服侍她沐浴完,他同她吃了几口膳食,也不理她的问话,只是催着她歇下了。
之后张思远琢磨着金吾的话,觉着他十分有必要去实行一下杀大理寺卿全家这事。
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是由大理寺少卿拾级而上的,三月张思远去大理寺时,见过他。彼时李怀仁让人对他动刑时,监刑的便是他。
本以为新的大理寺卿执掌司法,会少几桩冤案,可不成想,大理寺里的人越来越不是东西。
前大理寺卿李怀仁好歹也能为了保下孤女一命为恒王顶了锅,到新的大理寺卿这里,豁出全家几十口子的命行大逆不道之事!也真是有胆子得很了!
王右军的真迹是张思远赠给晁毅那混账的,并州大都督司马骨头硬不肯将他吐出来,更是用那两张字反咬张思远,要让他来顶罪,偏是新的大理寺卿不辨事情真伪又要让他去大理寺,可笑至极。
张思远思索了一番,大约是晁毅近来事事不如意,事情有所败露,不想再掩盖隐忍,而是想动用所有力量,不管不顾了。
既然大理寺卿愿意与晁毅沆瀣一气,又要在张思远身上撕开口子,张思远也不畏惧。
那便见血见肉吧。
张思远还真想过让杨璋杀了大理寺卿的全家,不过是捉了大理寺卿一儿一女,让他们吐了不少事情。
家中前段时间来了个陌生人,父亲说那是他的老相识,与他说话时也不让人靠近,说了什么他们并不知晓,但是在那个人来之后,父亲书房里多了两份王右军的字,那是父亲一直想得到终于如愿以偿的东西,大约因为此间原因,父亲才会待那个人不同些。
张思远心说:这一儿一女真是可惜了。
金吾卫再来郧国公府时,加派了人手,大有砸开郧国公府大门的架势。不待他们砸,郧国公府的大门打开了,不用他们废话,张思远便出了门,进了皇城,却没去大理寺,而是去了紫宸殿。
圣人正对张思远出京去了河东一事恼恨,惹了这种罪名出来竟还敢过来!
然而,半日后,圣旨传到大理寺,将大理寺卿下了狱。
酷暑之际,三司使流着汗审人。大理寺卿只说他收了字,并没与他谋划过什么,至于晁毅去了哪里,他完全不知。
鬼才信这话。
两日后坊门关闭之前,西市起了一场乱子,西市和怀远坊的胡商借口人员被伤甚至连扁担都抄起来了,杀得许多无辜百姓。
然而,与此同时,外城郭一百零八坊,几乎每坊都有百姓死伤。
大随国都的百姓和官员都陷入了恐慌。
万年县衙、长安县衙、京兆府公廨的人几乎没合眼,武侯全部出动了,南衙卫所里的兵也出动了不少,耗了两日才将乱子止住。
晁毅却依然没有抓到。然而,从大理寺卿家中发现了人员联络名单,连续捕了半个月长安城的大狱几乎满了。唯一的好消息,河东的战事彻底止了。
张思远的右手好多了,可以提笔写字,将中书令做下的事整理出来,也把恒王和汉王做下的事整理好了。
才给思夏涂了去疤的药,端王的人便来请他去宗正寺。
思夏吓坏了:“出什么事了?为何要去宗正寺?”
“我也不大清楚。”他将她双肩按下去,又将一件圆领袍盖在她身上,“屋子里的冰放得多,你别着凉了。”
他愣是看思夏睡了才起身。
大约只有宗正寺才适合关那个人,也只有宗正寺还能护住皇家颜面。
张思远被端王的人请去宗正寺后堂听审。张思远琢磨不明白为何让他来,那人说这是圣人的旨意,张思远便遵了。
竟是有人找到了晁毅,是在他原来的家里找到的。彼时,他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家中,一丝不苟地抄着佛经,旁边还焚了香。那些人闯进他家时,仿佛是叨扰了一个虔诚的佛子。
将他人提到宗正寺后,他说这地方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宗正寺正堂上坐着的是宗正寺卿,提笔记录的是宗正寺少卿端王。其余没人了。倒是堂外很远的递到了有金吾卫大将军许俶带兵守着。
晁毅坦然一笑:“让我想想,先从谁说起?”然后像个说书先生一样,“哦,先从张苒说起吧。”
后堂的张思远正闭着眼,听到父亲名讳后攥紧了左手,他能清楚地听见自己上牙磨下牙的声音。此刻胸口隐针扎似的疼了起来。
“如果当年不用他,也不会是今日这个结局。”
“大胆!”宗正寺卿喝道,“那是圣人光明烛照。”
“光明烛照?”晁毅嘲讽地笑道,“你没见过他哭哭啼啼求公主的时候吧?”
今上登基的第二年,依然事事听从慧娴大长公主的意见。因为她手上握着北衙禁军,南衙数卫也听其调度,朝野上下尽是她的人,她已权倾朝野了。
后来宰相希望圣人亲政,却被慧娴寻了个错处,又被活活打死。堂堂丞相,贵臣之躯,死得屈辱。
这事惊得今上寝食难安。他怕啊,他太怕了,当初正是因为乖顺才被慧娴选中推上太子位,又被推上皇位。如果他表露出一点抗议,姑姑一定会废了他。
为此,他有多少不满也只能装怂,哭哭啼啼地跑到姑姑面前,表明这事他不知情,他只愿整日和皇后还有妹妹听曲看舞,再像平常孩子那样孝顺太后,剩下的军国大政还得劳烦姑姑处理。
这事,晁毅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宗正寺卿感觉自己审完这案子离致仕不远了,知道了这些事,圣人得罢了他这宗正寺卿的位置。以前只听说过圣人每日对着歌舞玩乐痴迷,谁成想当年圣人有如此忍耐力。
晁毅继续:“旧历九年,我外出游玩后赶回京城,却已换了人间。公主被禁在府邸不能随意行走,是张苒倒戈了。他倒戈是因为纯安,他反了,连带着公主提拔起来的冯家也反了,我恨哪,就琢磨着怎么报复他们,怎么报复周赟。”
他胆大包天,连圣人的名讳也说出来了。
可是堂中之人并没打断他。
“天胜二年,周赟撤走了府内外的兵,也许我们自由出入了。天胜三年的那场乱,原本很顺利的。”晁毅看了看堂上宗正寺卿,骂道,“那个姓谌的,真不是个东西。不就是字写得好吗,如果不是这点,公主根本不会注意到他,更不会提拔他。他是狗,回来咬主人。”
晁毅颇通诗书,从前在郧国公府给女学生们讲课都是之乎者也,一副鸿儒模样,今日到这宗正寺,说话的语气和用词跟市井小流氓没什么区别。
“天胜三年,公主又被禁了,我们的人都快死光了,周赟杀了我们的人!我心想,我也得杀人,但我能用的人少,只能偷偷摸摸地准备。原本想先杀了张苒,后来还是觉着纯安好对付,我就先把纯安弄得生不如死,这招对张苒太有用了。”
“那会谌松观滚出京城了,我又叫人去杀他,但是那个人没用,到了太原水土不服生了病,只能又叫谌松观多活了两年,之后听说他生了病,逮到机会,往黄泉路上推了他一把。”
端王的手已经微微颤抖,以致纸上有了飞白他都没及时蘸墨。张思远已经胸闷到把头抵在案上,空着一双眼睛不能聚焦,不知是该悲还是该恨。
以前听思夏说,她父亲病得很快,从发病至离世不到一个月,如今才知,竟是……被人害的。
“张苒太难对付,吏部尚书啊,每日出行有人护着,哪儿是我能接触的。于是我花钱搭上了曹杨,又买通了他家的仆役。可曹杨更不是个东西,十分贪财恋权,那会吏部主持文选,他收了考生的钱就要放水,被张苒知道了。张苒劝了他几句,他非但没改,反而记恨上张苒了。我让他家仆役一个劲地给曹杨打气,又编造了一本张苒要谋反的册子。”
他说得很兴奋:“不过我也不傻,若让曹杨去周赟面前栽赃,以周赟的脑子必然不信,于是我叫内侍直接递给周赟递去了,哦,顺带也给曹杨留了一本一模一样的,要不周赟为何后来那么信任他?就是叫他们‘心意相通’的。那曹杨见周赟信任,就大剌剌地去周赟面前说张苒各种不是。”
他说到这里又得意起来:“你们不知道吧?宫里很多人都是我的眼线,全是公主留下来的,这说明什么,真心佩服公主的人太多了。想给公主的报仇的人也不少,我就是其中一个。天胜七年的时候,我叫人给那孩子下了药。”
他说这话仿佛是开了个玩笑,宗正寺卿却已经听得胆战心惊,绷着脸问:“哪个孩子?”
“张苒和纯安的独子啊。”晁毅眉飞色舞地说道,“我弄不过张苒,只能从他们的孩子身上下手了。”
端王竟还能沉着一口气继续龙飞凤舞地记。
然而张思远的五脏六腑都跟着生疼。
晁毅又笑了笑:“那次真是痛快。内侍给他下了药,又将他身上的玉佩摘下来递出宫去,我当时就在宫外守着,给张苒送过去了,说是周赟要杀了他儿子,如果他乖乖饮下这药,还可救他儿子一命。”
宗正寺卿打了个哆嗦,他觉着他知道的太多了……
晁毅为自己的举动感到骄傲:“他死得值,周赟若以张苒谋反的罪名杀他,张家得满门抄斩,他死了,救他儿子一命,值!你们不知道,我当初实在害怕他不肯就死,他那么精明之人,若是不肯就死再杀了我怎么办?可他一点儿都没犹豫,当下就仰脖喝了,我当时都愣了,反应过来后,开心地喝了三天酒。后来酒醒才知道,张苒为了他儿子而死,他儿子竟然没给他送终,可笑不可笑?——曹杨诬人有一手,张苒有自知之明,知道周赟早晚会杀他,否则他怎么可能乖乖饮下鹤顶红!你们说,是也不是?”
张思远胸口本就闷得厉害,听到此言,一口血涌了出来。
他只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在后堂坐成了一口硬邦邦的大钟。
外头的晁毅继续显摆:“这招也挺管用,剩下那娘俩,以为这事是周赟做的,纯安跑到周赟面前闹,周赟伤了面子,还怎么对张家的人好啊。”他撩起眼皮,看向端王,“周晟,你记不记得,周赟的亲外甥刚除服后去宫里参加宫宴,他都不敢吃喝了。内侍给那个傻贵妃说了说,那傻贵妃就跑去周赟跟前抱怨,之后周赟就冷风冷食送过去了。太好玩了。”
端王不理会他,只管奋笔疾书。
“让我想想到哪儿了?”如果他不坐在地上,估计会手舞足蹈,“哦,那些信。其实我并不知道他和程弘之间的信写了什么,但我就是觉着吊着傻子转圈好玩得很。那曹杨和程齐园结了怨,这一招,倒是让曹杨给我背了罪名。事后那姓张的人可是一个劲儿地整汉王。”
“你们大约不知道吧,去年东突厥南下,是我撺掇的。在这之前,汉王要求娶冯氏女,我想毁了冯扬志的掌珠,顺道栽给汉王或者张思远,这样就太有意思了,周赟军队的头领和汉王搅到一起,他就离死不远了。只可惜,那次没成事。”
“行宫那次,其实我想派人去行刺的。可惜啊,发现恒王派了人。”晁毅说到此处乐个不停,“不管最后有没有成功,那都是子要弑父啊,周赟自诩明君,却落到被儿子算计的地步,好笑不好笑?”
“我其实对谁当太子谁当皇帝并不感兴趣,我只对谁死了感兴趣。最好都死光了,这样进去没人给周赟俯首称臣了!”
端王觉着这人简直丧心病狂。
“看看周赟都宠信了些什么人,傻贵妃,草包汉王,阴险恒王,好容易有个太子忠厚仁孝,他却天天怀疑太子会谋反,知道太子有病却天天折磨他,这是为君为父之道?虎毒不食子,他算个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他有些挫败了:“公主竟然……选了这种人做皇帝!”
……
端王体会到了罄竹难书的真正境界,他手腕都酸了,以前读书写字的时候都没这么累过。
晁毅却觉着,他到底是留了善心的,否则当时就该杀了思夏,或者拿她逼张思远自杀。
张思远去见他时,他没有半分愧疚之心。
晁毅有时真的羡慕张思远,同样是公主之子啊。想到这里,他觉着他这个公主之子的身份终究是低于他一阶的吧。毕竟,他的生父不过是个面容俊郎的普通人,只因被慧娴大长公主看上而当了面首。
生母年纪大了,堕胎只会毁掉自己的身子,这才将他生了下来,却是随便塞到了一个人家里。
晁毅平静地道:“可否将那个手炉给我送进来?”
那是思夏给他的手炉。他一贯手冷,可底下的人只知道让他天冷加衣,却从不知他其实手冷。
张思远也是平静地道:“我的人,不是你能惦记的。你该庆幸,你不是先被我找到了,否则你现在可不能在这说话了。”
张思远将那两张王右军的字放在了他面前:“我说过了,送出去的东西,不会再收回来。想必你送给大理寺卿,也有些不舍吧。”
张思远厌恶他,哪里会送什么真迹给他。不过是想试探一下他,是否有眼光罢了。今日得知他便是当年的始作俑者,张思远恨不能亲手撕碎了他,他是有什么脸面请他递手炉的?
晁毅知道,当初张思远为何送他这些,不过是告诉他,他败了。当着张思远的面,他把那两张字撕了个粉碎。
张思远也不恼,依旧平静地说话:“撕了也好,少了一份赝品!世人千金不可得的东西怎能在这里给你这种人看!”
晁毅听到“赝品”二字时,眼神有些恍惚,随即又笑问:“要怎么处置我?”
左不过是千刀万剐。他想,今日这卷宗递上去,狗皇帝一定气疯了,届时杀了他,再昭告天下,世人一定会将他的窝囊劲再度重提,只要能让狗皇帝难受,晁毅便高兴,这也是他主动留线索让人发现的原因。
“你于国于家无利反而有害,根本不需行刑人废这么多事。你当世人都是你这等丧心病狂的贼子吗?”
晁毅在错愕中被内侍按到长凳上,双手被绑在一起,双肩被按住,双脚被按住,动弹不得。这屈辱的姿势,他从未想到过。
张思远拉下眼眸,忍住沸腾的心血:“不要虐杀,给他个痛快吧。”
圣人让他来此听审,又让他来监刑,是……让他来解恨的?圣人处置这等人,只四十杖,驿站小吏抵驿不更换马匹便要杖八十,这等乱臣贼子却只用受四十杖!
圣人下这种旨意不是要保这种人,是要捏住他张思远吧!
夏日里蝉鸣声声,刑房内有脊骨断裂之声,血腥气飘至张思远鼻底时,他觉着这味道令他恶心。
他出宗正寺时,胸腹间愈发焦灼,喉咙处再度涌上血腥气,他扶墙缓了好久才觉着周身力气恢复了。
端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待他行走时,才跟上去,喊了他一声:“慕之!”
张思远回眸,端王道:“今日的事,你……还有那位小娘子,你们看开些吧。”
老半晌,张思远才颔首。是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再拔不出神思来,还怎么与思夏共度余生!
端王又说:“圣人等你去复旨!你千万仔细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