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泰戈透过窗户,看着毕缇开着那辆橘红色外壳、焦黑色轮胎、闪闪发光的甲壳虫车绝尘而去。
街对面沿路立着许多房子,房子前面光秃秃的,没有门廊。那天下午克拉丽丝说什么来着?“没有前门廊。我叔叔说以前是有前门廊的。有时候,到了晚上,人们就坐在那里,想聊天的时候就聊天,坐着摇椅聊天,不想聊的时候就不聊。有时候,他们只是坐在那里想事情,把事情想清楚。我叔叔说,因为前门廊不美观,所以建筑师就不再设计了。但是我叔叔说这只是个借口。潜藏的真正原因,可能是因为他们不愿意人们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只是坐着摇椅聊天;那种社交生活是错误的。人们谈论得太多了。他们还有时间去思考。所以他们就把门廊拆掉了。花园也没了。再也没有可以坐在里面聊天的花园了。看看家具,再也找不到摇椅了。摇椅太过舒适。要让人们站起来,到处奔波。我叔叔说……还有……我叔叔……另外……我叔叔……”她的声音渐渐缥缈。
蒙泰戈转过头看向他的妻子,她坐在电视厅中央,正在和一位广播员一来一去地说话。“蒙泰戈太太。”他叫她。他们还在接着聊天。“蒙泰戈太太——”仍然在聊天,没完没了。每当广播员需要称呼他的匿名观众时,那个花了他们100美元的变频附加装置就会自动提供她的名字,并空出一定时间让他说出正确的音节。另有一个专门的扰频器用于改变他在屏幕上的图像,让他做出读元音和辅音的正确口型。他是一位朋友,毫无疑问,一位好朋友。“蒙泰戈太太——现在请你看看这里。”
她转过头。可是很显然,她根本不在听他说话。
蒙泰戈说:“今天不去工作,明天不去工作,甚至再也不去消防站工作,它们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但是你今天晚上就会去工作的,不是吗?”米尔德里德说。
“我还没决定。刚才我有一种特别糟糕的感觉,真想砸东西杀人。”
“去开开甲壳虫车吧。”
“不了,谢谢。”
“车钥匙就放在床头柜上面。每次我有那种感觉的时候,我就喜欢去开快车。你把它加速到95英里,感觉会非常棒。有时候我会开一个晚上才回来,你一点都不知道。在山区开车有趣得很。你会撞上野兔,有时候还会撞到狗。去开车吧。”
“不,我不想去,这次不想。我不想放过这件怪事。天,它对我很重要。我知道是什么。我郁闷得很,我快要疯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在发胖,觉得非常臃肿。好像我积存了很多东西,但又不知道是什么。我甚至有可能会去看书。”
“他们会把你投进监狱的,不是吗?”她看着他,仿佛他正站在一堵玻璃墙后面。
他开始穿衣服,然后在卧室里不安地走动。“没错,那是个好主意。在我伤人之前。你听见毕缇的话了吗?你听他说话了吗?他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他说得没错。快乐最最重要。开心就是一切。而我却坐在那里,不断地对自己说,我不快乐,我不快乐。”
“我觉得快乐,”米尔德里德的嘴角绽开一个微笑,“并为此自豪。”
“我要去做点什么,”蒙泰戈说,“我甚至还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我要去干点大事情。”
“这种废话我都听腻了。”米尔德里德说着,回过头看向广播员。
蒙泰戈碰了碰墙上的音量控制键,广播员顿时哑口无言。
“米莉?”他踟蹰了一会儿,“这是我的房子,也是你的。我想只有现在就告诉你,对你才是公平的。我早就该告诉你的,但是甚至我自己都不愿意承认。我想让你看些东西,是过去几年里藏起来的东两;我会时不时地这样做,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我确实做了,而且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
他抬起一把直背椅,把它搬进客厅,放在靠近前门的地方,动作缓慢,稳定有力。接着爬到椅子上,在上面站了一会儿,好像一尊立在基座上的塑像;他的妻子站在下面,等待着。他抬起手,推开空调上的格栅,探出身子往右边够,又推开一片金属滑板,然后拿出一本书。他把书扔在地上,连看都没看一眼。接着又伸出手,拿出两本书,垂下手,让那两本书落到地上。他一直不停地伸手往里够,接着把书扔到地上。有的书体积较小,有的则很巨大,还有红黄绿各色封面。把全部书拿出来之后,他低下头,看着散落在妻子脚边上的二十来本书。
“我很抱歉,”他说,“我真的没打算要这样。但是现在看来,我们已经在一条船上了。”
米尔德里德往后退了几步,好像突然碰上了一群从地板下面钻出来的老鼠。他可以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她的脸色渐渐苍白,眼睛越睁越大。她嘴里喃喃重复着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接着,她呻吟着,冲向前抓起一本书,朝厨房里的焚烧炉奔过去。
他拦住她,她于是开始大声尖叫。他牢牢抱住她。她拼命挣扎,伸手抓他,企图摆脱他的控制。
“别去!米莉,别去!等等!安静一下,行吗?你不知道……安静!”他扇了她一巴掌,然后一把抓住她,使劲地摇她。
她叫着他的名字,开始大哭起来。
“米莉!”他说,“听着。给我一点时间,行吗?我们什么都不能做。我们不能烧了这些书。我想看看书,起码得看一次。如果队长说的是真的,我们就一起把它们烧了,相信我,我们可以一起烧了这些书。你一定要帮我。”他低下头看着她的脸,一手握住她的下巴,让她动弹不得。他不仅仅是在看着她,他想在她的脸上找到自己,找出自己要做的事情。“不管我们喜不喜欢,我们已经身不由己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向你要求过什么,但是现在我要求你,我请求你。我们必须就此开始做点什么,弄清楚为什么我们会陷入混乱之中:你和那些吃药的晚上,还有汽车,我和我的工作。我们正在走向悬崖,米莉。老天,我不想再往前走了。这不会很容易。我们不想再这么下去了,但是也许我们可以把细枝末节串联起来,把事情搞清楚,我们可以互相帮助。我现在非常非常需要你,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了解。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感情,你就会容忍这一切的,24小时,48小时,我要求的就这么多;然后一切都会结束,我保证,我发誓!如果我们真能从里面发现什么,哪怕只能从这一大堆乱摊子中发现一丁点东西,我们就可以再把它告诉别人。”
她不再挣扎,于是他松开了她。她踉踉跄跄地退了开去,靠着墙壁往下滑;她跌坐在地板上,眼睛看着那一堆书。她发现自己的脚碰到了其中一本书,于是马上就把脚挪开了。
“那个女人,前天晚上,米莉,你没有在现场。你没看见她的脸。还有克拉丽丝。你从没和她讲过话。我和她聊过天。毕缇那种人惧怕她。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害怕像她这样的小姑娘?但是昨天晚上在消防站,我还跟那群消防队员提到她;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喜欢们,一点都不喜欢自己。我还想,消防队员如果能把他们自己烧了才好。”
“盖伊!”
前门上的呼叫器轻声呼唤:
“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有人来了。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
声音轻柔。
他们一起转过头盯着前门,书本散落得到处都是,纷纷乱乱地堆在地上。
“毕缇!”米尔德里德说。
“不可能是他。”
“他又回来了!”她小声说。
前门上的呼叫器又开始轻声呼唤:“有人来了……”
“我们别去管它。”蒙泰戈又靠回到墙上,接着慢慢弯下腰蹲到地上,不知所措地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书,把它们堆到一起。他全身发抖,真想把书都扔回到空调机里面去,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面对毕缇了。他蹲在地上,接着坐了下来,前门上的呼叫器又开始叫唤了,声音更加急切。蒙泰戈从地上拿起一本体积较小的书。“我们从哪儿开始?”他从中间翻开书,盯着看了一眼。“还是从头开始看吧,我想。”
“他会进来的,”米尔德里德说,“会把我们和书一起烧了的!”
前门上的呼叫器终于不做声了。一片寂静。蒙泰戈感到门后面站了个人,他静静地等待着,听着里面的动静。接着,响起一阵脚步声,走上小径,穿过草坪,渐渐远去。
“我们看看这是什么。”蒙泰戈说。
他的话说得有些迟疑,糟糕的是,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这一点。他随便翻了十几页,最后读到这一段:
“据估计,有一万一千人会选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米尔德里德坐在客厅的另一端。“这是什么意思?完全毫无意义!队长说得没错!”
“现在,”蒙泰戈说道,“我们重新开始,从头开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