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漫长的午后,他们一直都在看书。十一月的冷雨从天空落下,敲打着寂静无声的房子。他们坐在客厅里,因为一关上电视墙,少了五彩缤纷的纸屑和流星焰火,没有了穿戴华贵、珠光宝气的女士,没有了身穿黑色天鹅绒礼服、从银色礼帽中拽出重达100磅的兔子的男士,电视厅就显得空荡荡的,阴沉而寂静。电视厅里死气沉沉,米尔德里德表情木然,时不时地往里边瞟上几眼;蒙泰戈则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继而蹲下身,翻来覆去地大声朗读其中一页书。
“我们无法说出友谊得以建立的确切时刻。这就如同一滴一滴往容器里注水,最后,总会有一滴水将它注满;对人的关爱也是如此,总会有最后一滴关爱把心注满。”
蒙泰戈坐下来,倾听着雨声。
“隔壁的那个女孩是不是就是这样呢?我费尽心思想弄清楚。”
“她已经死了。我们谈谈活人吧,看在上帝的份上。”
蒙泰戈没有回头看他的妻子;他浑身颤抖,从客厅走到厨房,站在那儿看雨点敲打在玻璃窗上,看了好久。之后,他走回到光线暗淡的客厅,等待着身上的颤栗慢慢中止。
他打开另一本书:
“‘最爱之主题:自己。’”
他斜眼看着墙壁。“‘最爱之主题:自己。’”
“这个我知道。”米尔德里德说。
“但是克拉丽丝最爱的主题可不是她自己,而是别人,是我。这么多年来,她是第一个真正让我喜欢的人。在我的记忆中,她是第一个正眼看我的人,好像我对她很重要。”他拿起那两本书。“这些人已经死了很久了,但是我知道,他们的话或多或少都与克拉丽丝的相似。”
门外,雨声中,传来轻微的撕抓声。
蒙泰戈惊得全身僵硬。他看见米尔德里德拼命往墙上靠,呼吸急促。
“有人——门——为什么门上的呼叫器没有通知我们——”
“我把它关了。”
门槛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到处嗅,不紧不慢,带着探究的意味,呼出的热气从门缝里飘进来。
米尔德里德笑了起来。“只不过是条狗,还当是什么呢!要我把它赶走吗?”
“待着别动!”
寂静无语。冷雨潇潇。呼吸带着闪电般的蓝色,在紧锁的门外咆哮。
“我们接着读。”蒙泰戈静静地说道。
米尔德里德用脚踢了踢书。“书又不是人。你读的时候我已经都翻了一遍,里面什么人也没有!”
他凝视着电视厅,它如海水一般死寂阴沉,但是只要他们打开开关,点亮电子太阳,海洋上就会立时涌起无限生机。
“但是,”米尔德里德说道,“我的‘家人’是真正的人。他们和我交谈——我在笑,他们也在笑!还有五彩缤纷的颜色!”
“是的,我知道。”
“另外,要是毕缇队长知道有这些书——”她思索了一会。她的脸上现出惊异的表情,继而惊恐万分。“他会赶过来把房子和‘家人’都烧了。太可怕了!想想我们投入的钱。我为什么要看这些书?有什么好处?”
“有什么好处!为什么!”蒙泰戈说道,“几天前的晚上,我看见了世界上最让人厌恶的毒蛇。它已经死了,却又活着。它有眼睛,却又看不见。你想见见那条蛇吗?它就在急症医院里,他们把那条蛇从你身体里吸出来的垃圾全都写进了报告里!你想去查查他们的档案吗?说不定你可以在‘盖伊·蒙泰戈’项下查,也有可能是‘恐惧’或‘战争’。你想去昨天晚上烧毁的那所房子吗?把她的骨灰收起来,那个放火烧了自己房子的女人!克拉丽丝·麦克莱伦呢,我们上哪儿找她去?太平间!听着!”
轰炸机从天空呼啸而过,掠过房顶,仿佛有一台巨大的无形风扇在虚空中不停旋转,时而狂乱作响,时而轻声呢喃。
“上帝,”蒙泰戈说道,“无论什么时候,天空里都有这么多该死的东西!怎么每分每秒都有轰炸机在上面!为什么没有人出来说点什么!自从1990年以来,我们已经发动了两次原子能战争,两次都赢了!是不是因为我们在自己的国家过得随心所欲,所以把世界都遗忘了?是不是因为我们太富有了,世界其他地方却很贫穷,而我们根本不在乎他们穷不穷?我听到过一些谣传:整个世界在遭受饥饿,而我们却衣食无忧。这个世界在痛苦挣扎,而我们却在游戏人生,这是真的吗?是不是因为这个,所以有那么多人仇恨我们?我曾经听到过关于这种仇恨的说法,很多年前偶尔听过的。你知道原因吗?我不知道,当然不会知道!也许这些书能让我们知道一些。也许可以让我们不再重犯愚蠢至极的错误!我没听到电视厅里你那些愚蠢的杂种说起过这些。上帝,米莉,你有没有想过,每天花一小时或者两小时看这些书,也许……”
电话铃响了。米尔德里德抓起电话。
“安!”她笑了,“没错,今晚演《白色小丑》!”
蒙泰戈走进厨房,放下书本。“蒙泰戈,”他想,“你真是个傻瓜。我们现在能怎么样呢?把书交出去,把这件事忘了吗?”他打开书,在米尔德里德的笑声中看起来。
可怜的米莉,他想。可怜的蒙泰戈,你也同样一团糟。你能从哪儿得到帮助呢?这么晚还能上哪儿找老师呢?
等一等。他闭上眼睛。是的,没错。他发现自己又一次想起了一年前那个绿意盎然的公园。最近,这个念头总是追随着他,但是现在,他清清楚楚地想起了当天的情况。在那个城市公园里,他看见一位身穿黑色西服的老人把什么东西迅速藏到衣服下面……
老人猛地站起身,准备逃走。蒙泰戈说:“等等!”
“我什么也没干!”老人大声哀求,声音颤抖。
“没人说你干了什么。”
他们在柔和的绿光中一言不发地坐了一阵子,接着,蒙泰戈谈论起天气,老人用苍白无力的声音回应他。真是一次奇怪而宁静的会面。老人说他是一位退休的英语教授,40年前,当最后一所文科大学由于缺乏学生和赞助人而关门时,他也从此离开了学校,沦落在外。他名叫费博。最后,他终于不再惧怕蒙泰戈,他开始用一种抑扬顿挫的声音和蒙泰戈说话,眼睛望着天空、树木和这个葱茏的公园,跟蒙泰戈谈了一个小时。蒙泰戈觉得,那是一首无韵的诗歌。之后,老人变得更加大胆,又说了一些别的话,而那,也是一首诗。费博的手放在西服的左口袋上,用柔和的声音说着那些词句。蒙泰戈知道,如果他伸出手,就可能从老人的衣服下面掏出一本书来。但是他没有伸出手。他的手还是放在膝盖上,手指麻木,好像已经失去了功能。“我不谈论事情,先生,”费博说,“我谈论事情的意义。我坐在这里,我知道自己活着。”
的确,这就是一切。一个小时的自言自语,一首诗,一番评论,之后,费博用颤抖的手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下他的地址,尽管他并没说他已经知道蒙泰戈是消防队员。“你可以存入档案,”他说,“万一你决定要对我生气。”
“我没生气。”蒙泰戈说,大吃一惊。
米尔德里德在客厅里放声大笑。
蒙泰戈走进卧室,打开壁橱,翻查他的文件包,找到了“日后调查(?)”的标题。费博的名字就在上面。他没有把它交上去,也没有把它擦掉。
他在分机上播了电话号码。电话线的另一端,铃声响了上十次,费博教授才用微弱的声音接起电话。蒙泰戈作了自我介绍,接下来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没错,是蒙泰戈先生?”
“费博教授,我想问一个非常费解的问题。这个国家还剩下多少本《圣经》?”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想知道是不是还有剩下的。”
“这是个陷阱。在电话上我跟任何人都不会说!”
“莎士比亚和柏拉图的书还剩下几本?”
“一本不剩!你和我一样清楚。一本不剩!”
费博挂了电话。
蒙泰戈放下电话。一本不剩。他当然早就从消防站的列表上知道了这一事实。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还是想听费博亲口告诉他。
客厅里,米尔德里德满脸激动。“哦,女士们就要过来了!”
蒙泰戈给她看一本书。“这是《新约和旧约》,还有……”
“别又开始唠叨!”
“这可能是这个地区的最后一本了。”
“今天晚上你必须把它交上去,不是吗?毕缇队长知道你有书,不是吗?”
“我想他还不知道我偷了哪本书。可是我该挑哪一本去顶替呢?是把杰斐逊的,还是梭罗的交上去?哪本最没有价值?如果我交了本顶替的,而毕缇又确实知道我偷了哪一本,那他一定可以猜到我们有一屋子书!”
米尔德里德撇了撇嘴。“瞧瞧你都在干些什么?你会把我们都毁了!谁更重要些,我还是那本《圣经》?”此时,她已经开始大声尖叫;她坐在那里,像一个在自身热力之下开始融化的蜡人。
他可以听见毕缇的声音。“坐下,蒙泰戈。看着。要小心翼翼的,就像鲜花的花瓣。点燃第一页,点燃第二页。每一页都变成一只黑色的蝴蝶。蝴蝶,嗯?第二页又会引燃第三页,就这样一直下去,一页一页不断冒烟,一章接着一章,所有荒谬愚蠢的东西,所有虚假的承诺,所有过时的思想和陈腐的哲学。”毕缇坐着,汗水缓缓滴下,地板上散落着一堆堆焦黑的飞蛾,在风暴中死去的飞蛾。
米尔德里德的尖叫声戛然而止,正如刚才突如其来的开始。蒙泰戈并没有理睬她。“我们只能做一件事情,”他说,“今晚在我把书交给毕缇之前,我一定要弄出一份副本。”
“今天晚上上演《白色小丑》,女士们也会过来,你还打算留在家吗?”米尔德里德大声问道。
蒙泰戈站住了,转过身背对着她。“米莉?”
沉默了一会儿。“什么?”
“米莉?《白色小丑》爱你吗?”
没有回答。
“米莉,你的——”他舔了舔嘴唇,“你的‘家人’爱你吗?非常非常爱你,全心全意地爱你吗,米莉?”
他感到她正惊愕地看着他的后颈。“你为什么要问这种愚蠢的问题?”
他觉得自己想哭,而他的眼睛和嘴巴却没有丝毫反应。
“如果看见门外那条狗,”米尔德里德说,“替我踢它一脚。”
他迟疑地听着门外的动静。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雨已经停了,明净的天空中挂着一轮红日。街上、草坪门廊前空空如也。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他甩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