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地铁站。
我已经麻木了,他想。我的脸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变麻木的?我的身体呢?是那个在黑暗中踢到药瓶的晚上,就如同踢到了一个掩埋的地雷。
麻木会消失的,他想。这需要时间,但是我会做到的,或者费博会替我做到的。某个地方的某个人会把以前的面孔、以前的双手完好地交还给我。甚至还包括笑容,他想,过去那个如烙印般打在脸上的笑容,它已经消失了。失去了它,我也就迷失了自己。
地铁列车从他身边飞掠而过,黑白瓷砖交错绵延,站台上的数字和无尽的黑暗,愈来愈浓重的黑暗:所有这些就构成了地铁站。
一个湛蓝而炽热的夏日,正午,孩童时代的他坐在海边金黄色的沙丘上面,费尽心思想把筛子装满沙砾,因为有个可恶的表兄对他说:“装满这个筛子,就给你一角硬币!”他越是拼命往上堆,沙子越是溜得飞快,带着热气窸窸窣窣地从筛子的缝隙中撒落。他的双手已经疲惫,沙砾在沸腾,筛子里空空如也。他坐在七月正午的沙丘上,泪水从脸颊上无声地滑落。
地铁载着他奔驰在这个城市死寂的地下世界中,左右摇晃着他,他想起了关于筛子的可怕逻辑。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中拿着《圣经》,书页散乱。地铁上面还有其他人,但是他却把书拿在手里,那个愚蠢的念头又钻进他的脑子里:如果迅速看完整本书,也许可以在筛子里面留下一些沙砾。他看着书,字句却不断溜走;他心想,几小时之后,毕缇就会站在他面前,而我就必须把书交上去,所以我必须牢牢记住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要自己做到。
他握起拳头,牢牢地攥住书。
喇叭长鸣。
“邓翰洁齿剂。”
闭嘴,蒙泰戈在心里说。想想原野上的百合花。
“邓翰洁齿剂。”
没有痛苦——
“邓翰——”
想想原野上的百合花,闭嘴,闭嘴。
“洁齿剂!”
他打开书,飞快地翻动着,像盲人一样用手指触摸书页,用指尖画出字母的形状,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书。
“邓翰。邓——翰——”
没有痛苦,也不会……
炽热的沙砾窸窸窣窣地滑下空空的筛子。
“邓翰的确可以!”
想想百合花,百合花,百合花……
“邓翰牙齿除垢剂。”
“闭嘴,闭嘴,闭嘴!”这种恳求、这种呼吁是如此强烈,蒙泰戈发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闹哄哄的地铁里,一群受了惊吓的乘客,纷纷远离他,眼睛盯着这个神情疯狂、面目狰狞的男人——他喋喋不休,嘴唇干裂,手里还攥着一本打开的书。一分钟之前,这群乘客还安详地坐着,用脚打着拍子:邓翰洁齿剂,邓翰牙齿除垢剂,邓翰洁齿剂洁齿剂,一二,一二三,一二,一二三;他们的嘴里轻轻念着:洁齿剂洁齿剂洁齿剂。地铁上的收音机奏出银铜锡铬各色金属交织而就的沉甸甸的音乐,报复似地向蒙泰戈兜头罩下。人们受了当头重击,顿时妥协投降;他们没有逃窜,因为无处可逃;身形庞大的空气推动式地铁列车沿着地下通道慢慢往下倾斜。
“原野上的百合花。”
“邓翰。”
“百合花,我说!”
人们盯着他。
“去叫保安。”
“这人疯了——”
“山丘风光!”
地铁列车发出嘶嘶的轻响,慢慢停了下来。
“山丘风光!”尖叫。
“邓翰。”低语。
蒙泰戈的嘴唇几乎没有张开。“百合花……”
嚓的一声轻响,地铁列车门开了。蒙泰戈站着没动。门颤抖着开始关闭。就在那时,他才猛然推开人群,心里急切地大声叫唤,正好及时从渐渐狭窄的门缝中跳了出去。他沿着白色的瓷砖地往前跑,故意不乘电梯,因为他想要感觉自己双腿的动作、手臂的摆动、肺部的扩张与收缩,感觉吸入冷冽的空气后嗓子里那种隐隐的痛楚。他的身后回荡着一个声音:“邓翰邓翰邓翰。”地铁列车仿佛一条嘶嘶作响的毒蛇,消失在地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