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博抬起眉毛看着蒙泰戈,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他。“我在开玩笑。”
“如果你认为这个计划值得尝试,我会把你的话当真的。”
“你不可能担保那样的事情!毕竟,当我们拥有各种我们需要的书时,我们还是坚持要从最高的悬崖上跳下去。但是我们确实需要休息一下。我们确实需要知识。也许一千年之后,我们会选择从较低的悬崖往下跳。书可以提醒我们,让我们知道自己是愚蠢至极的傻瓜。它们是凯撒的禁卫军,当阅兵队伍浩浩荡荡走上林阴大道的时候,它们就在轻声呼喊:‘记住,凯撒,你终有一死。’大多数人不能到处周游,不能和所有人交谈,不能知道世界上的各个城市,我们没有时间、金钱,也没有那么多朋友。你所寻找的东西,蒙泰戈,就在这个世界上;但是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要看到其中九成的东西,惟一的方法就是看书。不要寻求担保。也不要指望可以在某件事、某个人、某台机器或者某个图书馆中寻求解脱。要自己解救自己,如果你沉溺了,至少在死的时候,你知道自己正在游向岸边。”
费博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还有呢?”蒙泰戈问道。
“你是绝对认真的吗?”
“绝对认真。”
“这是个阴险的计划,我得这么说。”费博焦虑地看着卧室门,“看着各地的消防站烧成一片,烧毁滋养反叛的温床。火蜥蜴吞噬了自己的尾巴!哦,上帝!”
“我有各个消防站的地址。还有几个地下的——”
“不能相信别人,这一点让人讨厌。你,我,还有谁去放火?”
“难道没有跟你一样的教授吗,以前的作家、历史学家、语言学家?……”
“死的死,老的老。”
“越老越好,他们不会引人注意。你知道的有十来个吧,一定是!”
“哦,单是演员就有好几个。他们有好多年没演皮兰德娄、萧伯纳和莎士比亚的戏剧了,因为他们的戏剧展示了世上的人生百态。我们可以利用他们的愤怒。我们还可以利用那些历史学家们坦诚的怒火,他们已经有整整40年没写过一句话了。真的,我们可以组织一些训练思考和阅读的教学班。”
“没错!”
“但是那样不过才触及了边缘而已。整个文化已经千疮百孔。整幅骨架需要融化后重新塑造。上帝啊,这可不像把半个世纪前放下的书重新捡起来那样简单。要知道,消防队员几乎已经没有必要了。人们自觉自愿地停止了阅读。你们消防队员时不时地为他们表演一场马戏:高楼大厦着起火来,人们聚在一起看熊熊燃烧的大火;但事实上,这只不过是个小把戏,对维持社会秩序而言,几乎没什么必要。已经没有多少人想反叛了。而且在这极少数人中,大多数人,比如我自己,动不动就会感到恐慌。你的舞步能快过白色小丑吗?你的声音能大过‘吉米克先生’和电视墙上的‘家人’吗?如果能,你就会赢,蒙泰戈。无论如何,你都是个傻瓜。别人正过得开心呢。”
“自杀!谋杀!”
他们谈话的时候,有一架轰炸机一直在往东飞行;但是直到现在,这两个人才停下来听飞机的轰鸣,觉得那架巨大的喷气机是在他们的身体里面震动。
“耐心点,蒙泰戈。让战争去把‘家人’毁了。我们的文明已经支离破碎了。离那台离心机远一点。”
“它爆炸的时候,总得有人做好准备啊。”
“什么?是在引用米尔顿的话吗?我记得是索福克勒斯的话。提醒幸存者:人也有好的一面?他们只会互相砸石头。蒙泰戈,回家去吧。去睡一觉。为什么要浪费最后的时间,在笼子里奔走呼告,拒绝承认自己是只松鼠?”
“你不在乎了?”
“我在乎得太多了,已经厌烦了。”
“你不会帮我?”
“晚安,晚安。”
蒙泰戈的手拿起《圣经》。他看见自己双手的动作,脸上露出惊异的表情。
“你想要这本书吗?”
费博回答说:“我愿意为它失去我的右臂。”
蒙泰戈站在那里,等待下一件事情的发生。他的双手像两个协同工作的人一样自行动作起来,开始撕扯书页。他先撕下书皮底纸,接着撕下第一页、第二页。
“白痴,你在做什么!”费博猛地跳起来,好像挨了重重一击。他向蒙泰戈扑过去。蒙泰戈挡开他,让自己的双手继续撕扯《圣经》。又有六页纸落到地板上。他捡起纸,在费博的注视下把它们揉成一团。
“不要,哦,不要!”老人在哀求。
“有谁能阻止我?我是消防队员。我可以把你烧死!”
老人站在那儿看着他。“你不会。”
“我会!”
“书。别再撕了。”费博倒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嘴唇颤抖,“不要再加重我的疲惫感了。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教我。”
“好的,好的。”
蒙泰戈放下书,把揉成一团的纸摊开压平。老人疲惫地看着他。
费博摇了摇头,好像刚刚从梦中醒来。
“蒙泰戈,你有钱吗?”
“有一些。四五百美元。怎么?”
“带过来。我认得一个50年前为我们大学印书的人。那一年新学期刚开始的时候,我走进教室,发现只有一个学生选了‘从埃斯库罗斯戏剧到奥尼尔戏剧’。你知道吗?这多像一座美轮美奂的冰雕,在阳光下慢慢融化。我还记得,报纸如巨大的飞蛾一般做着垂死挣扎。没有人再想要它们。没有人想念它们。后来,政府认识到如果只让人们听从热情洋溢的讲话就会带来很多好处,于是他们就让你们这些玩喷火把戏的人来维护这种状态。所以,蒙泰戈,才会有这个被解雇的印刷工。我们可以先印几本书,然后静待战争打破现状,同时给我们所需要的推动力。只要几枚炸弹,所有房子里电视墙上的‘家人’就会像四处逃窜的滑稽老鼠一样统统闭嘴!寂静之中,我们在舞台上的呓语就会传向四方。”
他们一起站着,看着桌上的那本《圣经》。
“我努力想记住,”蒙泰戈说,“但是,该死,我一转过头就忘记了。上帝,我真想跟队长说些什么。他看了很多书,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或者说好像知道全部答案。他的声音让人无法抗拒。我担心他又会说动我变回到原来的自己。就在一星期前,当我打开煤油喷管的时候,我还在想:上帝,这可真棒!”
老人点了点头。“那些没有建树的人就一定会去破坏。这跟历史剧和少年犯一样历来就有。”
“我就是那个样子。”
“我们所有人都有一点。”
蒙泰戈朝前门走去。“今天晚上你能帮我吗,应付消防队长?我需要一把避雨的伞。我实在担心,如果他又把我说服了,我就会溺死在里面。”
老人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再一次焦虑地看了看卧室门。蒙泰戈捕捉到他的目光。“怎么?”
老人深深吸了口气,屏住呼吸,然后慢慢吐了出来。他又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紧闭,嘴巴抿成一条线,最后缓缓吐出。“蒙泰戈……”
老人终于转过头,说道:“跟我来。其实我真应该就这么让你走出我的房子。我是个懦弱的老傻瓜。”
费博打开卧室门,让蒙泰戈进去。这是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桌子,桌上放着许多金属工具,另外还散落着一堆细如发丝的金属线、小型线圈、线轴和一些晶体。
“这是什么?”蒙泰戈问道。
“是我可耻懦弱的证明。我孤身住了很多年,用自己的想像在墙上勾勒形象。摆弄电子器件和无线电广播是我的爱好。我的懦弱感异常强大,足以与我的革命精神相抗衡,并且把后者囚禁在它的阴影之中,于是我就被迫设计出了这个东西。”
他拿起一个绿色的小型金属装置,它的大小不超过一枚0.22英寸的子弹。
“我自己出的钱——怎么赚的?当然靠在股市上玩股票,这是失去工作的危险知识分子的最后避难所。我玩股票,制造了这个东西,然后我一直在等待。我战战兢兢地等待了半辈子,等待有人来跟我说话。我不敢和任何人说话。那天我们一起坐在公园里的时候,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来,带来火焰或者友谊,这一点很难猜测。几个月前我就完成了这个小装置。但是我差点就让你走了,我太害怕了。”
“看上去像个海螺无线收音机。”
“不止这些!还可以窃听!如果把它放进你的耳朵里,蒙泰戈,我就可以一边舒舒服服地坐在家里,暖暖我受了惊吓的老骨头,一边窃听消防队员的世界,对它进行分析,找出它的弱点,又不会有丝毫危险。我就像是蜂王,安全地躲在蜂巢里;而你是雄蜂,是在外打探的耳目。最后,我可以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布下耳目,有形形色色的人替我探听和考察。如果雄蜂死了,我还是可以安全地待在家里,用无尽的舒适平复我的恐惧,被识破的几率微乎其微。知道我有多么小心、多么卑鄙了吗?”
蒙泰戈把绿色的子弹放进耳朵里。老人把一个类似的装置放进自己的耳朵里,接着开始讲话。
“蒙泰戈!”
声音就在蒙泰戈的脑子里。
“我听见了!”
老人笑了起来。“你的声音也很清晰!”费博说得很轻,但是蒙泰戈脑子里的声音却很清晰。“等时间到了就去消防站。我和你在一起。让我们一起听听毕缇队长会说些什么。他可能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天知道。我会告诉你要说些什么。我们让他好好见识一下。你会因为这个懦弱的电子装置讨厌我吗?我把你送出去面对黑夜,而我自己却躲在战线后面,用我该死的耳朵听你去做掉脑袋的事情。”
“我们都在做自己该做的。”蒙泰戈说道。他把《圣经》放进老人的手里。“拿着。我会把替代品交上去碰碰运气。明天——”
“我去见那个被解雇的印刷工。没错,至少我能做到这一点。”
“晚安,教授。”
“不是晚安。晚上剩下的时间我都会和你在一起,需要我的时候,你就轻轻挠挠耳朵。但是不管怎么说,还是晚安吧,祝你好运。”
门开了,随即关上。蒙泰戈又回到黑黝黝的街上,眼睛望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