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尔德里德已经用颤抖的声音抢先说道:“女士们,一年一次,每个消防队员都被允许把一本书带回家去,很久以前的书,让他的家人知道那些书有多么愚蠢,那种东西会让你多么焦虑、多么疯狂。今晚,盖伊给我们的惊喜就是要为你们读一首诗,让你们知道事情有多么混乱,这样就没有人再想用那些垃圾来烦恼我们可怜的小脑袋了。是这样吗,亲爱的?”
他用拳头紧紧抓住书。
“说‘是’。”
他的嘴遵照费博的指示:
“是的。”
米尔德里德笑着一把夺过书。“瞧!念这首。不,还是算了,今天你要读这首非常有趣的诗。女士们,你们会一个字都听不懂的。听上去就是叽里—咕噜—呱啦。念吧,盖伊,那一页,亲爱的。”
他看着那一页打开的纸。
有一只苍蝇在他的耳朵里轻轻挥了挥翅膀。“念吧。”
“是什么题目,亲爱的?”
“《多佛海滩》。”他的嘴巴已经麻木。
“用动听的清晰的声音念吧,慢慢念。”
房间里热气逼人,他的身上时而火热,时而冰凉。他们坐在空旷的沙漠中央,只有三把椅子;他站在沙漠上,摇摇晃晃,等着费尔普斯太太停下手不再扯裙子上的褶皱,等着波尔斯太太把手从头发上拿下来。接着,他开始用低沉的声音结结巴巴地念起来:他一行一行地往下念,声音变得越来越坚定;他的声音穿过沙漠,飘进一片亮色中,在那三个置身于炙热虚空中的女人周围萦绕盘旋。
信仰之海
也曾有过满潮,像一根灿烂夺目的腰带,
把地球上的海岸团团围绕。
但如今我只听得
它那忧伤的退潮的咆哮久久不息,
它退向夜风的呼吸,
退过世界广阔阴沉的边界,
只留下一滩光秃秃的鹅卵石。
椅子在女人身下吱嘎作响,蒙泰戈接着念完整首诗:
啊,爱人,愿我们
彼此真诚!因为世界虽然
在我们面前展开如梦幻的国度,
那么多彩、美丽而新鲜,
实际上却没有欢乐,没有爱和光明,
没有肯定,没有和平,没有对痛苦的救助;
我们犹如身处黑暗笼罩的旷野,
斗争和逃跑交织成一片混乱与惊怖,
无知的军队在黑夜中互相冲突。
费尔普斯太太在啜泣。
其他两个人坐在沙漠中央看着她,她的哭声越来越大,哭得脸都变形了。她们坐在那儿,没有伸手碰她,她的悲哀让她们迷惑不解。她无法自控地呜咽着。蒙泰戈自己也震惊了,全身发颤。
“嘘,嘘,”米尔德里德说,“没事的,克莱拉,好了,克莱拉,别哭了!克莱拉,你怎么了?”
“我——我,”费尔普斯太太抽噎着说,“不知道,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哦,哦……”
波尔斯太太站起身,怒视着蒙泰戈。“看到了吧?我就知道会这样,我正想证明这一点!我知道会这样!我总是说,诗歌与眼泪,诗歌与自杀、哭泣、痛苦、病痛,所有这些,现在我已经向自己证实了。你太可恶了,蒙泰戈先生,你非常可恶!”
费博说:“现在……”
蒙泰戈感觉自己转过身,走向墙壁,把书塞进黄铜炉口,让等候已久的火焰把它吞灭。
“蠢话,蠢话,恶毒而伤人的蠢话,”波尔斯太太说,“为什么人们想要互相伤害?难道世界上的伤害还不够多吗,你还要用这种东西来捉弄别人!”
“克莱拉,好了,克莱拉,”米尔德里德哀求她,拉着她的手臂,“好了,高兴一点,现在去把‘家人’打开吧。去吧。我们开开心心地笑一笑,别哭了,我们待会儿开个舞会!”
“不,”波尔斯太太说,“我现在就回家去。如果你想去我家看我的‘家人’,很好,欢迎你。但是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进这个消防队员疯狂的屋子了!”
“回去,”蒙泰戈的眼睛静静地盯着她,“回去想想你离婚的第一任丈夫,死在喷气式汽车里的第二任丈夫,还有你那个快要脑袋开花的第三任丈夫;回去想想你做过的数十次人流;回去想想那些吧,想想你那该死的剖腹产,和你那几个讨厌你的孩子!回去想想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你有没有做些什么来停止这一切?回去,回去!”他大声喊道:“趁我还没有揍你把你踢出大门!”
门甩上了,房子里空荡荡的。蒙泰戈一个人坐在寒冬里,电视墙上是一片脏雪的颜色。
浴室里,水哗哗地流着。他听见米尔德里德把安眠药倒进掌心。
“傻瓜,蒙泰戈,傻瓜,傻瓜,哦,上帝,你这个愚蠢的傻瓜……”
“闭嘴!”他从耳朵里拔出绿色子弹,把它塞进口袋里。
它还在咝咝作响:“……傻瓜……傻瓜……”
他搜查了房子,找出米尔德里德塞在冰箱后面的书。有几本不见了,他知道她已经开始行动,准备一步一步慢慢地把房子里的炸药清除干净。但是现在,他已经不觉得愤怒了,只觉得筋疲力尽,对自己迷惑不解。他把书搬到后院,藏在靠近篱笆的灌木丛里。就今天晚上,他想,万一她决定要多烧几本。
他回到房子里。“米尔德里德?”他站在黑乎乎的卧室门口叫她。没有声音。
外面,穿过草坪,在通往消防站的路上,他尽量不去看克拉丽丝家那所已经荒废了的漆黑一片的房子……
他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在去市区的路上。他已经犯下了大错,此时觉得非常需要那个在夜晚跟他说话的熟悉而温和的声音,以及它所带来的陌生的温暖与亲切。虽然只有短短几个小时,却好像已经和费博相识了一生。现在,他知道自己是两个人:首先,他是那个一无所知的蒙泰戈,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个傻瓜,只知道怀疑;他也知道自己同时还是那个老人——夜晚的城市,地铁列车奔波于城市的两端,旅途单调而漫长,一路上,老人一直在跟他说话。接下来的日子里,在那些没有月亮的夜晚,抑或皎洁的月光普洒大地的夜晚,老人也会继续这种谈话,他的声音仿佛一滴滴雨水,一枚枚石子,一片片雪花。最后他的思想就会溢满,他将不再是蒙泰戈——老人这样告诉过他,向他保证过,承诺过。他会成为“蒙泰戈一费博”,“火与水”,总有一天,等—切无声无息地加以混合与酝酿之后,就不再有水或者火,只有酒。从两种独立而相对的事物中,生出第三种东西。总有一天,他会回头看看曾经的傻瓜,并且了解那个傻瓜。甚至现在,他已经可以感觉:漫长的旅途已经展开,他将离开过去的自己,向过去的自己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