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当他走出热气腾腾的地铁站,走向消防站的时候,老人先是责备他,之后又安慰他:他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听上去仿佛甲虫的轻响,仿佛蚊子发出的催人人眠的嗡嗡声。
“同情心,蒙泰戈,要有同情心。不要和他们争论,也不要责骂,因为不久以前你就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他们非常自信,相信自己可以永远存在。但是他们不会。他们不知道这只不过是颗灿烂夺目的巨大流星,虽然它在空中划出绚烂的火光,但是始终有一天会撞上地面。他们只看见闪耀的光芒和绚烂的火光,和你以前看见的一样。”
“蒙泰戈,老人成天惶惶不安地坐在家里、骨头脆弱得像花生糖,他们是没有权利批评别人的。但是你差点在事情刚刚开始的时候就把它扼杀了。要当心!我和你在一起,记住。我知遒这是怎么发生的。我必须承认你那莽撞的愤怒也鼓舞了我。上帝,我感到自己充满活力!但是现在——我希望你老成一些,今天晚上,我希望可以把我的懦弱灌输一点到你的身体里。接下去的几个小时,当你见到毕缇队长的时候,轻手轻脚地在他周围走走,让我替你听听他在说什么,让我替你试探一下情况。能够生存就是我们所需要的。忘了那些愚蠢的傻女人……”
“我让她们很难过,我想这么多年来她们从没那么不开心过,”蒙泰戈说,“看见费尔普斯太太哭让我非常震惊。也许她们是对的,也许最好不要去面对现实,开开心心生活就可以了。我不知道。我感到很内疚——”
“不,千万不要!如果没有战争,如果世上有和平,我会说好,去享乐吧!但是,蒙泰戈,你千万不要再变回一个消防队员。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正常。”
蒙泰戈全身冒汗。
“蒙泰戈,你在听吗?”
“我的脚,”蒙泰戈说,“我动不了了。该死的,没一点感觉。我的脚动不了了!”
“听着。放松些,”老人温和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害怕会犯错误。别这么想。错误也有好处。伙计,我年轻的时候,还当着别人的面袒露我的无知呢。他们用棍子打我。等40岁的时候,我迟钝的大脑已经被打磨成锋利的尖刀了。如果你把无知隐藏起来,没人可以伤害你,但你也学不到任何东西。现在,抬起你的双脚,走进消防站去!我们是一体的,我们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们不是独自坐在两个无法联系的客厅里。毕缇向你打探情况的时候,如果你需要助,我就坐在你的耳膜中仔细听着他的每一句话!”
蒙泰戈的右脚恢复了知觉,接着是左脚,然后开始移动。
“老人,”他说,“跟着我。”
机械猎犬不在。它的窝空空的,消防站里悄无声息,装着满肚子煤油的橘红色火蜥蜴静静沉睡着,火焰发射器也立在一旁休息。蒙泰戈穿过寂静,用手轻触了一下黄铜滑竿,升人黑暗之中。他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狗窝,心中忐忑不安。此时,费博就像一只睡在他耳朵里的灰色飞蛾。
毕缇站在入孔边上等待着,但是又背对着他,好像并不是在等他。
“呵,”他对正在打牌的人说,“现在来了一头古怪异常的野兽,任何一种语言都把它叫做傻瓜。”
他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好像等着接受礼物。蒙泰戈把书放到他手上。毕缇连书名都不看一下,就把它扔进垃圾桶里,然后划燃了火柴。“‘最聪明的傻瓜也拥有小智慧。’欢迎你回来,蒙泰戈。我希望你可以和我们在一起,既然你的烧已经退了,病也已经好了。坐下来打一局吗?”
他们坐了下来,牌已经分好了。在毕缇的注视下,蒙泰戈觉得自己的双手充满了负罪感。他的手指像干了坏事后惶惶不安的雪貂,老是在口袋里不安分地动来动去,躲开毕缇烈如酒精火焰的注视。如果毕缇对着他的手指吹一口气,蒙泰戈觉得他的双手就会干枯,皱缩成一团,永远也不会恢复生机,这辈子就只能把它们埋葬在衣袖之中,永远被人遗忘。这双手曾经自行动作,完全不受他的控制;而现在,第一次有了意识的参与,它们飞快地抢下《约伯》、《路德》和《威利·莎士比亚》。此时,在消防站里,他的双手仿佛沾满了鲜血。
半小时里,蒙泰戈有两次起身离开牌桌去洗手间洗手。回来以后,他把手藏在桌子下面。
毕缇笑着说:“把你的手放在我们的视野中吧,蒙泰戈。不是我们不信任你,要知道,而是——”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嗯,”毕缇说,“危机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很正常,羊群已经回羊圈了。我们都是会偶尔走上歧路的羊羔。真理就是真理,是思索的最后所得,我们一直在说。有崇高思想的人永远都不会孤单,我们这样大声告诉自己。‘芬芳的知识就是美味佳肴。’菲利普·西德尼曾经说。但是另一方面:‘话语就像树叶,树叶越是茂盛,其下的理性之果也就越难找到。’亚历山大·蒲柏说。对此你有什么看法,蒙泰戈?”
“我不知道。”
“小心。”费博轻声说,声音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或是这一段?‘浅薄的知识极为危险。要么畅饮缪斯女神之清泉,要么滴水不沾;浅斟让思想沉醉,痛饮又使我们清醒。’蒲柏说。出自同一篇散文。你觉得怎样?”
蒙泰戈咬了咬嘴唇。
“我告诉你吧,”毕缇微笑着看着牌,“有一阵子,你会成为一名酒鬼。你读了几行,然后从悬崖上跳下去。砰,你准备要炸毁这个世界,砍掉别人的脑袋,击倒女人和孩子,摧毁权力机构。我知道,这一切我都经历过。”
“我很好。”蒙泰戈不安地答道。
“用不着脸红。我不是在嘲笑你,真的没有。知道吗,一小时前我做了个梦。我躺下来打个盹,在梦里,你和我,蒙泰戈,我们展开了关于书的激烈辩论。你愤怒异常,大声地向我喊出各种引语。我平静地躲开你的每一次进攻。‘力量’,我说。你引用了约翰逊的话,说道:‘知识并不仅仅等同于力量!’我接着说:‘行啊,老伙计,约翰逊还说过“因为某种不确定而放弃某种确定的人并不明智。”’做个忠诚的消防队员,蒙泰戈。其他一切都是可怕的混乱!”
“别听他的,”费博小声说,“他想把你弄糊涂。要当心!”
毕缇轻声笑道:“然后你又引了一句话:‘真理会大白于世,谋杀不会藏匿太久!’于是我幽默地大声说:‘哦,上帝啊,他是在开自己的玩笑吧!’‘为了达到目的,魔鬼都可以引用圣经。’然后你大喊道:‘这个时代,有钱的傻瓜比衣衫槛褛的智者更受人重视!’我平和地轻声答道:‘抗议太多,真理已经失去了尊严。’你于是大声尖叫:‘残骸见到谋杀者也会流血!’我拍了拍你的手背,说道:‘什么,是我让你得了战壕口腔炎吗?’你尖叫道:‘知识就是力量!’‘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侏儒比巨人看得远!’我用罕见的真诚总结我自己的观点:‘错把比喻当成证明,错把空话的漩涡当成真理的清泉,错把自己当成先知,这种愚昧是我们与生俱来的。维勒瑞先生曾经这样说过。’”
蒙泰戈的脑子已经开始晕眩。他感到拳头无情地打在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巴、肩膀和无力下垂的手臂上。他想要大声喊:“不!闭嘴,你在颠倒是非,闭嘴!”毕缇伸出优雅的手指,抓住他的手腕。
“天哪,脉搏跳得多快啊!是我让你激动了,是吗,蒙泰戈?上帝啊,你的脉搏跳得像是战后的世界,只剩下警笛和钟声!我要再说一些吗?我喜欢你惊恐的表情。斯瓦西里文学、印度文学和英国文学,这些我都说得上来。像是一场出色的无声讲演,威利!”
“蒙泰戈,挺住!”飞蛾在蒙泰戈的耳朵里扇动翅膀,“他在混淆你的视听!”
“哦,你害怕极了,”毕缇说,“因为我做了一件让你觉得非常可怕的事情,我正是用了那些你深信不疑的书来反驳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观点!书是多么无耻的叛徒!你以为它们在支持你的观点,但是它们背叛了你。别人也可以利用它们,于是你就迷失在泥沼之中,迷失在汹涌翻腾的名词、动词和形容词之中了。在梦的最后,我把火蜥蜴开过来,问道:‘一起走吗?’你上了车,我们在令人欣喜的宁静中开车回消防站,一切都归于平和。”毕缇松开蒙泰戈的手腕,他的手无力地垂到桌上。“最后皆大欢喜。”
悄然无声。蒙泰戈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一座白色的石雕。落在头上的最后一拳所激起的回响慢慢消失在黑暗的洞穴深处,费博正是在这个洞穴中等待着它的消逝。当蒙泰戈头脑中惊起的尘埃完全落定之后,费博开始用柔和的声音说道:“好了,他已经说完了。你必须理解他的话。接下去的几个小时里,我也会说我要说的话。你也要理解我的话。你要对它们加以判断,要做出决定,究竟要选择哪一条路。但是我希望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不是我的,也不是队长的。但是记住,队长是真理和自由的最为危险的敌人,是大多数人顽固而坚决的头领。哦,上帝,是对多数人可怕的专制。我们会各执一词,现在要由你来决定到底选择听谁的。”
蒙泰戈正要张开嘴回答费博,消防站里突然铃声大作,大伙冲了过来,于是蒙泰戈适时地挽救了自己的错误。天花板上的警铃响了起来。房间另一端的警报电话在“嗒嗒”地打印地址。毕缇队长手里抓着牌,用慢得有些夸张的速度走向电话机,撕下打印好的报告单。他草草扫了一眼,就把它塞进口袋里,接着又回来坐下。大家都看着他。
“还可以再等上40秒,让我把你们的钱都赢走。”毕缇开心地说道。
蒙泰戈放下纸牌。
“累了吗,蒙泰戈?不玩了吗?”
“不玩了。”
“等等。嗯,让我想想,我们可以迟点再把这一局了结。把你们的纸牌面朝下放好,赶快去装备好。赶快。”毕缇又站了起来。“蒙泰戈,你看上去不太舒服。我可不想知道你又发烧了……”
“我会没事的。”
“你会没事的。这个案子很特殊。走吧,跳下去!”
他们跳进空中,一把抓住黄铜滑竿,似乎这是下面汹涌波涛之上最后的制高点。令他们失望的是,滑竿带着他们滑进了黑暗之中,滑进那条喘息着的即将在咆哮中醒来的巨龙之中。
“嗨!”
他们在震耳的警笛声中拐进了一个角落,那里堆着震颤不已的轮胎,摩擦尖叫的橡胶,以及装着煤油闪闪发光的黄铜油罐,就好像是巨人胃里满满的食物。蒙泰戈的手指离开银色横杆,在冰冷的空气中摇摇晃晃,风把他的头发拼命往后扯,呼啸着钻进他的齿缝;与此同时,他的脑子里还不停地想着那些女人,今天晚上在他家客厅里喋喋不休的女人,霓虹般的狂风吹出她们真实的自己,他还在给她们读该死的书。真想试试用水枪去灭火,真愚蠢真疯狂。愤怒此起彼伏,怒意一阵接着一阵翻涌。什么时候他才可以不再发疯,可以安静一下,真正地安静下来?
“我们出发!”
蒙泰戈抬起头。毕缇从来都不开车,今晚他却在开车,飞快地驾驶着火蜥蜴绕过拐角。他在驾驶座上伏低身体,宽大的外套飞在身后哗哗作响,看上去像一只张开双翼飞在引擎上方的黑色大蝙蝠。
“我们要去维护世界的快乐,蒙泰戈!”
毕缇那闪着磷光的红色脸颊在浓重的黑暗中熠熠生辉,脸上的笑容炽烈而兴奋。
“我们到了!”
火蜥蜴轰的一声停住了,车上的人猛地一震,朝前倒了过去。蒙泰戈站在车上,酸涩的眼睛盯着紧握在手中的冷冰冰的闪着寒光的横杆。
我不能这样做,他想。我怎么可以又去参与这次新任务,怎么可以义去放火烧东西?我不能进去。
毕缇站在蒙泰戈的胳膊肘儿边,身上还留着刚才奔驰而过的风的味道。“好了,蒙泰戈。”
消防队员穿着笨重的靴子,跑起来一瘸一拐,像蜘蛛一样无声无息。
蒙泰戈最终抬起眼睛,转过头去。
毕缇正看着他的脸。
“怎么了,蒙泰戈?”
“啊,”蒙泰戈缓缓说道,“这是在我的房子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