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猎犬到达河岸的时候,他已经顺流漂了300码。头顶上,直升飞机巨大的翅翼喧嚣地旋转着。一大束光打到河面上,蒙泰戈在水中潜游;河面上灯光耀眼,仿佛太阳已经钻出云层。他感到河水冲击着他,把他推进更深的黑暗之中。灯光打回到陆地上,直升飞机突然转向飞回到城市上空,就好像它们已经找到了新的线索。它们走了。猎犬也走了。现在剩下的只有冰凉的河水,蒙泰戈漂浮在突如其来的安宁之中,远离城市、灯光和追捕,远离一切。
他觉得自己已经把舞台和众多演员甩在了身后。他觉得自己已经摆脱了盛大的降神会和一切呻吟呓语的幽灵。他正从令人惊惧的虚幻中走出来,进入到因为新奇所以显得并不真实的真实之中。
黝黑的大地从眼前滑过,他正在漂向山林地区。十几年来,星星第一次出现在他的头顶上,密密麻麻,如同一团团跳动的火焰。他看见许多星星在天空中组合成讫里什那神像的形状,好像要从他头上滚过,把他压死在神车之下。
他仰而漂浮在河面上,衣箱灌满了水,渐渐沉了下去;河水温情脉脉,悠然自在,远离那些生活在虚幻中的人们。河水是真实的,它的拥抱安详而舒适,让他有时间有闲暇为这个月、这一年,甚至为他的一生作打算。他听着自己平缓的心跳。他的思绪不再追随血液狂奔不止。
他看见月亮低垂在空中。明月朗照,月光来自哪里?当然来自太阳。那又是什么点亮了太阳?它自身的火焰。太阳永不停歇,日复一日熊熊燃烧。太阳和光阴。太阳,光阴,和燃烧。燃烧。河水温柔地摇晃他。燃烧。太阳,地球上的每分每秒。这些想法一起向他涌来,在他脑子里纠结成一个念头。在漫长的陆上漂流和短暂的水中漂流之后,他终于知道自己这一生再也不能去烧任何东西的原因。
太阳每天都在燃烧。它燃烧光阴。世界日复一日绕着地轴匆匆旋转,光阴忙忙碌碌,燃烧着岁月和世人,而且不需要他的任何帮助。所以,倘若他和消防队员一起烧毁东西,而太阳又在烧毁光阴,那么,这就意味着会烧毁一切!
他们中必须有一个不再燃烧。当然,太阳不会停止。这么看来,只能是蒙泰戈和几小时前还与他一同工作的人们。必须重新开始挽救和保存工作,无论如何,必须有人着手进行挽救和保存,留存在书里、唱片里或者人们的脑子里,不管用哪一种方式,只要它是安全的,可以防止生锈或干枯,可以远离飞蛾、蠹虫和拿着火柴的人们。世界上充满了各种形式各种规模的燃烧。石棉生产协会必须尽快重新开工。
他感到自己的脚后跟撞到了陆地,碰到了鹅卵石和岩石,轻轻擦过沙砾。河水推着他漂向岸边。
他看着眼前黑黝黝的巨大生物:它没有眼睛,没有光,没有形状;它绵绵不绝,延伸数千英里,幽深的草丛和茂密的森林静静等候着他。
他迟疑着不想离开舒适的水流。他觉得猎犬就在那里。突然就会出现直升飞机,旋起漫天狂风,吹开茂密的丛林。
但是空中只有普通的秋风,悠悠拂过,仿佛是另一条河流。为什么猎犬不再追踪了?为什么搜寻又会转到陆地上去?蒙泰戈仔细倾听。悄无声息。一片寂静。
米莉,他想。这儿就是山区。听一听!没有声音,什么也没有。寂静无比,米莉,我不知道你会怎么面对这寂静?你会喊叫吗,闭嘴,闭嘴!米莉,米莉。他感到悲伤。
米莉不在这里,猎犬也不在这里,只有从远处田野上飘来阵阵干草的清香,引着蒙泰戈走上河岸。他想起了年幼时去过的一个农场——那是他其中一次极为难得的经历——他发现在虚幻世界的七层面纱后面,在电视墙和锡铸城壕的外面,还存在着那样一个地方:奶牛在吃青草,小猪躺在正午温暖的泥潭中,山坡上,牧羊犬追着白色的羊群吠叫。
此时干草堆干燥的清香、眼前粼粼的河水,让他想像自己可以睡在新鲜的干草堆里。那是一个孤零零的谷仓,在一家农舍后面,远离喧嚣的公路。谷仓上面是一架古老的风车,呼呼地转个不停,仿佛岁月正在一点点流逝。整个晚上,他就躺在谷仓高处的阁楼里,听着远处的鸟鸣虫吟和树丛窸窣的轻响,以及一切微弱的声音和动静。
那个晚上,他想,他也许会听到阁楼下面有脚步声。他会紧张地坐起身子。声音慢慢远去。他会重新躺下。在深夜里,从阁楼的窗户往外看,他会看见农舍里的灯灭了,会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坐在没有亮光的窗户后面编头发。很难看清她的样子,但是她的脸长得就像那个女孩——已经隔了很久很久,是太久以前的事了,那个了解天气的女孩,那个从来没有沾染过火焰的女孩,那个知道用蒲公英蹭下巴代表着什么含义的女孩。然后,她会离开温暖的窗户,重新出现在楼上那间洒满月光的房间里。在那之后,伴着如死亡般沉寂的声音,还有天边那些把天空分成两半的喷气机的轰鸣,他会躺在阁楼里,隐秘而安全,看着夜空边缘那些陌生的繁星,避开黎明柔和的晨光。
清晨,他也不会想要睡觉,因为整个晚上山区的各种馨香和风景已经让他得到了休息和睡眠,他想,尽管那个晚上,他的眼睛一定是睁着的,嘴角也一定露着浅浅的微笑。
放在干草棚的楼梯下面等待他的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他会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在黎明微微泛红的晨光中,可以完完全全地感受到这个世界,他会因此而害怕;他会久久地凝视这个小小的奇迹,最后终于弯下腰伸出手。
楼梯底部放着一杯新鲜的冷牛奶、几个苹果和梨。
目前这些就是他想要的一切。他想要一些迹象,表明这个广阔的世界可以接受他,可以给他足够长的时间,让他去考虑那些必须考虑的问题。
一杯牛奶,一个苹果,一个梨。
他从河里往外走。
陆地向他涌过来,如同一片潮汐。黑暗、山区的模样、风中的无数种气味,这些已经将他压垮。黑暗、声音和气味的重压令他倒在地上,他的耳朵在嗡嗡作响。他在旋转。星星在他眼中看似燃烧的流星。他想要跳回到河里,让河水懒懒地托着他往前行。这片绵延的黑色大地让他想起童年时的游泳经历,不知从哪里掀起有史以来最为汹涌的海浪,把他冲进又苦又咸的烂泥里,陷入绿乎乎的黑暗之中,海水灌进他的嘴和鼻子,令他恶心反胃,想要大声尖叫!无边无际的海水!
无边无际的陆地。
眼前那堵黑的墙上传来一阵轻响,出现一团东西,上面有两只眼睛。黑夜凝视着他。森林,凝视着他。
猎犬!
跑了这么多路,淌了那么多汗,几乎淹死在河里,历尽艰辛,终于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以为自己终于安全了,刚刚松了口气,来到陆地上,却发现……
猎犬!
蒙泰戈发出最后一声痛苦的呼号,这一切已经让人无法承受了。
那团东西突然不见了。眼睛也消失了。落叶如细雨在空中飞扬。
蒙泰戈孤零零地站在茫茫荒野中。
一只鹿。他闻到浓郁的麝香——像某种混合了血腥味的香水,闻到它黏稠的呼吸,以及这个空阔的夜晚各种豆蔻、苔藓和豚草的气味。随着眼睛的悸动,夜幕下的森林忽而涌向他,忽而退去,涌过来,退去,涌过来,退去……
地上一定有数不清的落叶,他在落叶中跋涉前行,这是一条干枯的河流,散发出炽热的丁香味和温暖尘埃的味道。还有其他气味!四周有一股类似切开的马铃薯的味道,月光的照射让它变得阴冷而苍白。有一种瓶装泡菜的味道,还有类似家里餐桌上摆放的欧芹的味道。有淡淡的罐装芥末散发出的浅黄色味道。还有类似隔壁院子里康乃馨的香味。他放下手,感到野草顶着他的手心,仿佛有孩子在轻轻挠他。他的手指带着欧亚干草的味道。
他大口吸着空气;越是吸进大地的味道,就越是被大地上的点点滴滴填得满满的。他不再空虚。这里有太多东西可以把他填满。从来都有足够多的东西。
他走在落叶掀起的浪潮中,脚步凌乱。
陌生之中存在着熟悉。
他的脚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钝响。
他用手在地上摸索了一阵。
是铁路轨道。
铁轨从城市延伸而出,横贯大地,翻山越岭,锈迹斑斑,蜿蜒至河流附近,已经被废弃不用。
这条路通往他要去的地方,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处。这是惟一一件熟悉的东西,是他所需要的具有醉人魔法的东西,他用脚碰触它,感觉它,沿着它走进荆棘丛和盛满嗅觉、感觉和触觉的湖泊,走在飒飒秋风和飞舞的落叶之中。
他走在铁轨上。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突然十分确信一个无法得到证实的事实。
很久以前,克拉丽丝曾经在这里走过,这条他正在行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