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以后,他全身冰凉,小心翼翼地走在铁轨上。他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身体,脸、嘴巴和鼻子填满了黑暗,耳朵塞满了声音,腿上扎着芒刺和荨麻。他看见了前面的火光。
火光消失了,接着又重新出现,像一只眨动的眼睛。他停下来,担心自己一呼气就会把它吹灭。火光仍然在那里,他从远处小心翼翼地向它靠近。花了整整15分钟才真真切切地来到它旁边,然后他把自己隐蔽起来,看着火光。微微跳动、红白相间的火光,这是一团陌生的火焰,因为对他而言这是一件完全不同的东西。
它不是在燃烧。它在给人温暖。
他看见许多双手伸向它取暖,看不见手臂的手,黑暗隐去了他们的手臂。手的上面,是一张张静止不动的面孔,只在摇曳的火光中看似有轻轻的晃动。他从来都不知道火也可以是这样的。在他的一生中,他从来都没想过,原来火除了剥夺以外还可以给予。甚至连它的味道都跟以前不同。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但是他知道自己就像一只为火光所吸引的来自丛林的野兽,这种想法有点愚蠢,但又让他感到愉悦。他是某种毛茸茸的东西,长着清澈的眼睛,有着皮毛、嘴唇和蹄,他长着角,如果你把他的血洒到地上,就会散发出秋天的气息。他站了好久,听着火焰温暖的爆裂声。
火焰周围聚集了一片宁静,这种宁静也出现在他们的脸上。那里有时间,有足够的时间坐在树丛下这条生锈的铁轨上,打量这个世界,用眼睛转动它,好像这个世界就在篝火中间,是他们正在煅烧的钢条。不同之处并不仅仅在于火焰。还有这种宁静。蒙泰戈慢慢靠近这份关注全世界的特殊的宁静。
接着响起了说话声,他们开始交谈,他完全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声音在安静地起伏,他们用声音转动世界、打量世界;这些声音知道大地、丛林和那个在河边铺下铁轨的城市。声音无所不谈,没有什么是他们不能谈的——从他们的抑扬顿挫,从他们的动作和不断出现的好奇与疑问中,他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有人抬起头看见他,是第一次,也有可能已经有好几次了。有个声音对蒙泰戈说:
“好了,现在你可以出来了!”
蒙泰戈退回到阴影中。
“没关系,”那个声音又说,“这儿欢迎你。”
蒙泰戈缓缓走向火堆。围坐的五个老人穿着深蓝色的粗斜纹棉布裤子、夹克衫和深蓝色的衬衫。他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
“坐吧,”有人说,他看上去像是这个小团体的头。“喝点咖啡吗?”
他看着冒着热气的暗色混合物倒进折叠式的锡杯里,然后杯子递到他的面前。他谨慎地抿了一口,感到他们正在好奇地打量他。他的嘴唇烫了一下,但是这种感觉很好。周围的几张面孔都蓄了胡子,但是胡子很干净,修剪得十分整齐,他们的手也很干净。刚才他们站了起来,好像是为了欢迎一位贵宾,现在又坐了下来。蒙泰戈又抿了一口。“谢谢,”他说,“非常感谢。”
“别客气,蒙泰戈。我叫格兰杰。”他拿出一小瓶无色液体,“把这个也喝了。他会改变你汗液中的化学指数。从现在起半小时,你闻上去就会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猎犬在追踪你,最好把它全喝了。”
蒙泰戈喝下苦涩的液体。
“你会臭得像只山猫,不过没关系。”格兰杰说。
“你知道我的名字。”蒙泰戈说。
格兰杰冲着火堆旁边的便携式电池电视点点头。“我们观看了追捕过程。推算你会沿着河流往南走。听说你像只醉醺醺的麋鹿一头扎进了森林里,我们就没有像往常一样躲起来。当摄像直升机转回到城市去的时候,我们推算你就在河里。真有点滑稽。追捕还在进行。虽然,换了种方式。”
“换了种方式?”
“我们看看。”
格兰杰打开便携式电视。图像糟糕得像个噩梦,画面很小,便于在森林里传递着看,色彩模糊,不停闪炼。出现声音:
“追捕在城市北部继续进行!警察直升飞机将在87号大街和榆树林公园集合!”
格兰杰点了点头。“他们在造假。你在河边就把他们甩了。他们不能承认这一点。他们知道自己只能把观众吸引那么久。这出戏必须迅速结束,要快!如果他们开始搜寻整条河,可能需要一个晚上的时间。所以,他们就找了个替罪羊来给这出戏一个圆满的结局。看吧。他们会在五分钟内抓住蒙泰戈!”
“但是现在——”
“看吧。”
在直升飞机中盘旋的摄像机此时对准一条空荡荡的街道。
“看到了吗?”格兰杰轻声说,“那就是你。那条街道尽头就站着我们的受害者。看见我们的摄像机是怎么拍的吗?中间截开。远距离拍摄。现在,有个可怜的家伙正在外面散步。很少见。很古怪。别以为警察不知道有些性情古怪的家伙就有那样的习惯,大清早无缘无故地出来散步,或者是因为失眠。不管怎样,几个月前警察就已经把他记录在案了,也许是几年以前,并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信息才会派上用场。今天看来,那还是非常有用的。可以挽回面子。哦上帝,看那儿!”
火堆旁边的人把身体往前倾。
屏幕上,有人正转过角落。机械猎犬突然跳进观众的视野之中。直升飞机射下十几道耀眼的光柱,在那个人的周围筑成一个牢笼。
有人大声喊道:“那就是蒙泰戈!搜捕结束。”
那个无辜的入迷惑不解地站着,手里夹着一根烟。他盯着猎犬,不知道它是什么。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抬头看着天空和闪烁的警笛。摄像机向下俯冲。猎犬腾空而起,节奏和时间都把握得极为漂亮。钢针探出。它在空中悬浮了几秒,似乎是为了让广大观众有时间欣赏一切:受害者脸上惊惧的表情,空旷的街道,钢兽如子弹般射向目标。
“蒙泰戈,不许动!”天空中响起一个声音。
摄像机朝受害者落下,猎犬也从空中落下。两者同时落到他身上。受害者被猎犬和摄像机紧紧缠绕,牢牢缚住。他大声尖叫。他大声尖叫。他大声尖叫!
画面中断。
寂静。
黑暗。
蒙泰戈在寂静中哭出声来,他转身走开。
寂静。
他们面无表情地围坐在火堆旁。过了一会儿,幽暗的屏幕上出现一个播报员的声音,“搜捕已经结束,蒙泰戈已死;反社会的罪行已经得到正法。”
黑暗。
“现在,我们将带您走进勒克斯饭店的空中客房,陪伴您度过黎明前的半小时,这个节目——”
格兰杰关上电视。
“他们没有特写那个人的脸。发现了吗?就算你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他们匆匆忙忙就把它结束了,剩下的就让你们自己想像。该死,”他轻声说,“该死。”
蒙泰戈一言不发,只是回过头,眼睛紧盯着漆黑一片的屏幕,全身发抖。
格兰杰碰了碰蒙泰戈的手臂。“欢迎你死而复生。”蒙泰戈点点头。格兰杰继续说道:“现在,你也来认识认识我们吧。这位是佛瑞德·克莱门特,剑桥大学主持研究托马斯·哈代的前任教授,很多年前在它还没变成原子工程学校的时候。另一位是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的西蒙博十,是研究奥尔加特·伊·加赛特的专家。这位韦斯特教授很多年前在哥伦比亚大学做了不少有关伦理学方面的研究,现在已经是门过时的学科了。这位帕德沃牧师30年前做过几次演讲,就因为他的观点,他在一星期内失去了他的家人。他和我们一起流浪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自己,写过《手套里的手指》,还有《个人和社会之间的恰当关系》,于是就到了这里!欢迎你,蒙泰戈!”
“我不属于你们,”最后,蒙泰戈终于缓缓地说道,“我一直都是个白痴。”
“我们也都是那样。我们都犯过正确的错误,否则就不会在这儿了。当我们还是独立的个体时,我们心中只有愤怒。很多年前,有个消防队员来烧找的图书馆,我打了他。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逃亡。你想加入我们吗,蒙泰戈?”
“是的。”
“你可以提供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本来以为自己有一部分《传道书》,可能还有一小部分《启示录》,但是现在连那些都没有了。”
“《传道书》的确不错。在哪里?”
“这儿。”蒙泰戈指指脑袋。
“啊。”格兰杰笑着点了点头。
“怎么了?这样不对吗?”蒙泰戈问。
“对极了,完美至极!”格兰杰转向牧师,“我们有《传道书》吗?”
“有一本。在扬斯敦一个名叫哈里斯的人手里。”
“蒙泰戈。”格兰杰的手重重地放在蒙泰戈的肩膀上,“行动要当心。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如果哈里斯发生了什么事,你就是《传道书》。看看你一下子变得多么重要!”
“可是我都忘了!”
“不会,什么都不会丢。我们会有方法帮你想起来。”
“但是我已经想过了!”
“不要去回想。我们需要它的时候,它会出现的。我们都拥有照相存储器,但是要花一生时间来学习如何把真正在里面的东西调出来。西蒙已经对此研究了20年,现在我们已经掌握了一种方法,可以把只看过一遍的东西都回想起来。蒙泰戈,什么时候你想读一读柏拉图的《理想国》吗?”
“当然!”
“我就是柏拉图的《理想国》。想读读马可·奥里利乌斯吗?西蒙先生就是马可。”
“你好。”西蒙先生说。
“你好。”蒙泰戈答道。
“我想让你见见乔纳森·斯威夫特,那本邪恶的政治小说《格列佛游记》的作者!另一位是查尔斯·达尔文,这位是叔本华,这位是爱因斯坦,我手边的这位是阿尔伯特·施韦策先生,一位非常善良的哲学家。我们都在这里,蒙泰戈。如果你喜欢,也可以是阿里斯托芬、圣雄甘地、释迦牟尼佛、孔子、托马斯·洛·皮科克、托马斯·杰弗逊和林肯先生。我们也可以是马太、马克、路加和约翰。”
大家轻声笑了起来。
“这不可能。”蒙泰戈说。
“是这样,”格兰杰笑着答道,“我们也是烧书人。我们看完书之后就把它们烧毁,担心会被人发现。缩影胶片并不合适——我们一直在旅行,不想把胶片埋到地下,日后又要回去把它们找出来。总有被发现的可能。最好把它保存在我们上了年纪的脑子里,没人可以看见,也没人会怀疑。我们就是零星的历史、文学和国际法。拜伦、托马斯·佩因、马基雅维利和基督,都在这里。时候已终不早了,战争也已经打响了。我们在这里,城市在那里——把自己裹在五光十色的外套里面。你有什么看法,蒙泰戈?”
“我想我做事的方式有点鲁莽。我把书放到消防队员的家里,并且报了警。”
“你做了你必须做的事。如果可以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倒可以干得很漂亮。不过我们的方式更简单一些,而且,我们认为,更好一些。我们想要的,就是把我们认为可能会用到的知识完完整整地保留下来。目前,还不需要出去煽动或者激怒什么人。因为如果我们完了,知识也就死了,可能是永远的死亡。我们是模范公民,以我们自己的特殊方式:我们沿着旧铁轨行进,晚上躺在山林间,城里的人随我们这样做。有时候,也会有人叫我们停下,对我们进行搜查,但是我们身上没有任何会连累我们的东西。我们的组织很有弹性,非常宽松,也很分散。我们中间有人给大家做了整形手术,改变了我们的指纹。现在我们有一件讨厌的工作要干:我们正在等待战争开始,也等着它很快结束。这并不让人高兴,但是之后我们就不会受制于人了,我们是在荒野上大声呼号的偏远少数派。等战争结束了,我们也许就可以在世界上发挥一点作用。”
“你们真的认为那时候他们就会听吗?”
“如果他们不听,我们就只有等待。我们用讲述的形式把书传给我们的孩子,然后让我们的孩子去等待另一代人。当然,那样做会遗失很多东西。但是你不能强迫别人去听。他们会在他们自己的时代里回心转意,开始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脚下的世界会如此混乱。那种情况不会持续很久。”
“你们有多少人?”
“今晚上,有几千个人在大路和废弃的铁轨上,外表看是流浪汉,其实内在是图书馆。起初并没有经过计划。每个人都有一本他想要记住的书,而且也确实记住了。然后,每隔20多年时间,我们在旅途中相互碰面,于是就建立了一个松散的组织,制定出一个计划。我们要自己牢牢记住一件最为重要的事情:我们微不足道,一定不能卖弄自己的学问;我们不能觉得自己比世上其他人优越。我们只不过是书皮,除此以外没有任何意义。有些人住在小城镇里。梭罗《沃尔登湖》的第一章住在格林河,第二章在缅因州的柳树农庄。马里兰有一个小镇,镇上只有27个人,不会有炸弹投那儿,镇上的人们背下了贝特朗·罗素的所有文章。在选中那个小镇后,就把书给他们看;让一个人来背实在太多了。等战争结束了,某一年的某一天,又可以把书重新写下来;我们把他们—个一个叫进去,让他们背出自己知道的那部分,我们会把它排好版。倘若遇上另一个黑暗时代,我们也许就得把这件该死的事情重新再做一遍。但是,那就是人类的奇妙之处,他们从来都不会沮丧或厌倦到要放弃重新再来一遍的打算,因为他们很清楚这很重要而且值得去做。”
“我们今天晚上要做什么?”蒙泰戈问。
“等待,”格兰杰说,“往下游走一小段,以防万一。”
他开始往火焰上堆沙尘和泥土。
其他人都过去帮忙,蒙泰戈也在帮忙。荒野上,大家一起动手把火扑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