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下,他们站在河边。
蒙泰戈看见他防水手表的夜光表盘。五点。凌晨五点。一小时里好像又过了一年,黎明就等在遥远的河对岸。
“你们为什么信任我?”蒙泰戈问。
黑暗中有人动了一下。
“看你的外貌就足够了。最近你没有在镜子里看见过自己。此外,城市从来就没有那样在意过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那样劳师动众地追捕我们。几个满脑子胡言乱语的疯子是不会让他们在意的,他们清楚这一点,我们也清楚,人人都很清楚。只要广大民众没有到处满嘴《大宪章》和《宪法》,就没什么关系。偶尔出动一下消防队员就足够制止他们了。没有,城市没有为我们烦心。但是你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魔鬼。”
他们沿着河岸往南走。蒙泰戈想看看他们的脸,记忆中那些火光照射下苍老的面孔,满脸的皱纹和疲惫。他在寻找一份光明,一种决心,以及战胜那几乎不存在的明天的喜悦。也许他在期望他们脑子里的知识可以点亮他们的脸,里面的亮光可以让他们的脸像灯笼一样焕发光彩。但是所有的亮光都来自营火,这些人看上去也和别人没什么差别,同样跑了很远,搜寻了很久,看见好东西被摧毁,此刻,深夜里,又聚在一起等待晚会结束,等待灯光熄灭。他们根本不能确定,他们脑子里的东西是否可以给未来的每个黎明带去更加纯洁的晨光;他们什么都不能肯定,只除了那些藏在他们宁静的眸子后面的书,那些书等待着,书页尚未分开,等待着多年后可能出现的顾客,有些人手指干净,另一些人手指肮脏。
当他们走过时,蒙泰戈半眯着眼端详每一张面孔。
“不要从封面来判断一本书。”有人说。
他们都轻声笑了起来,一步步朝下游走去。
一声尖锐的呼啸。在他们抬头看之前,从城市飞来的喷气飞机早已在他们头顶上消失。蒙泰戈回头凝视着那个城市,它远在河流尽头,现在只是一团模糊的亮光。
“我的妻子回城里了。”
“很遗憾。接下去的几天里,城市都不会安宁。”格兰杰说。
“真奇怪,我并不想她,我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太多感觉,真是奇怪,”蒙泰戈说,“我刚刚意识到,即使她死了,我也不会感到悲伤。这不对。我一定有点问题。”
“听着,”格兰杰挽住他的手臂,走在他身边,用手挡开荆棘让他过去,“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的祖父去世了,他是个雕刻家。他是个非常和善的人,对这个世界满怀热爱,他还帮助清除了我们镇里的贫民窟,他给我们做玩具;他在一生中做了无数件事情;他的手总是忙忙碌碌。他去世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并不是在为他而哭,而是在为他做过的每一件事情而哭。我哭是因为他再也不会做那些事情了,他再也不会雕刻另一块木头了,再也不会在后院帮我们养鸽子了,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拉小提琴,像以前那样讲笑话了。他是我们的一部分,他死了之后,所有的行为也都停止了,没有人可以像他那样做那些事情了。他是一个个体。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我从来没有从他的去世中恢复过来。我经常会想,因为他的去世,有多少绝妙的雕刻就此无法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缺少了多少笑话,又有多少家鸽未能感受他的触摸。他去世的那个晚上,这个世界丧失了成千上万种令人快乐的行为。”
蒙泰戈沉默地走着。“米莉,米莉,”他轻声说。“米莉。”
“什么?”
“我的妻子,我妻子。可怜的米莉,多么可怜的米莉。我什么事情都记不起来。我想起了她的手,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见它们做过什么。它们只是垂在她身体两边,或者放在她的腿上,或者夹着一根烟,就只有这么多了。”
蒙泰戈转过身,回头看了一眼。
你给这个城市带去了什么,蒙泰戈?
灰烬。
人们互相给予什么?
虚无。
格兰杰和蒙泰戈一起回头看。“每个人死后都要留下点什么,我的祖父这样说过。孩子、书、画、房子、一堵自己修的墙、一双自己做的鞋,或者是种满花草的花园。你的手以某种方式碰过某样东西,所以等你死了以后,你的灵魂就有地方可去;人们看着你种的花草树木,你就在那里。做了什么并不重要,他说,只要你可以改变它,你的手接触它之前是一个样子,你把手拿开之后,它就变成了某种跟你类似的东西。只会修剪草坪的人和一个真正的园丁之间的差别就在于他们的触摸,他说。修剪草坪的人好像根本就没有出现在那里;而园丁一辈子都会在那里。”
格兰杰的手动了一下。“我的祖父给我看过几部关于V-2火箭的电影,50年前。你有没有见过高达200英里的原子弹蘑菇云?它微不足道,什么都不是,倘若和它周围的荒野相比。”
“我的祖父把V-2火箭电影放了有十多次,希望有一天我们的城市可以向外拓展,让更多的绿色、土地和荒野涌进来,去提醒人们:我们只占有地球上的一小块地方,我们赖以生存的那片荒野可以收回它所给予的,就如同对我们吹一口气或者扬起海浪那样简单,以此告诉我们其实我们并没有那么伟大。晚上,当我们忘了荒野就近在身边的时候,我的祖父说,有一天它就会过来把我们抓住,因为我们会忘了它可以有多么可怕、多么真实。你知道吗?”格兰杰转过身看着蒙泰戈。“祖父死了这么多年,但是如果你可以打开我的头颅,在我的大脑褶皱里面,你会发现他在我脑脊上留下的指纹。‘我讨厌一个名叫现状的罗马人!’他对我说,‘让你的眼睛装满奇迹,’他说,‘要像十秒钟后就会面临死亡一样的生活。看看这个世界,它比工厂制造或支付的任何梦境都要神奇。不要寻求担保,也不要寻求安全,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动物。如果有,也和成天倒挂在树上的树獭脱不了关系,只会在睡梦中虚度人生。让那些见鬼去吧!’他说:‘摇晃树,让树獭一屁股跌到地上。’”
“看!”蒙泰戈大声道。
在那一瞬间,战争开始,战争结束。
在那之后,蒙泰戈旁边的几个人都说不出自己到底有没有看见什么。也许只是天空中难以察觉的光亮和震动。也许确实有炸弹和喷气飞机,离地面十英里,五英里,一英里,只停留了短短一瞬间,就好像被一只播种的巨手抛向天空的谷粒,炸弹以惊人的速度快速飞行,但是突然减速,落向那个被他们甩在身后的黎明中的城市。喷气飞机一小时5000英里的速度让炮手随时保持警惕,一旦发现目标,轰炸实际上就已经结束。镰刀轻轻挥起,战争已经结束。炸弹的引线才被拉起,战争就已经结束。这完整的三秒钟就是历史上的全部时间,炮弹击中之前,敌舰已经逃开半个世界,迅捷如岛上那些令野人无法相信的子弹,因为它们快到无形。然而,心脏突然粉碎,身体僵硬地倒下,鲜血突然飞溅到空中;大脑涣散,忘却了最为宝贵的记忆,迷惑着,死去了。
这一切难以置信。那只不过是个手势。蒙泰戈看见遥远的城市上空有一只巨大的金属拳在挥动,他知道紧接着就会响起喷气飞机尖锐的呼啸,一切结束之后,分解,寸草不留,毁灭,死亡。
蒙泰戈看见天空中的炮弹转瞬即逝,他的思想、他的双手无力地想要触及它们。“快跑!”他冲费博大声叫嚷。对克拉丽丝:“快跑!”对米尔德里德:“离开,离开那里!”但是他想起来,克拉丽丝已经死了。费博正在城市外面;而山区的深谷中,早上五点的汽车正从一处荒芜驶向另一处荒芜。虽然远处的荒芜尚未到达,依然悬浮在空中,但却真切到足以描绘出它的形状。汽车在公路上行驶另一个50码之前,它的目的地将毫无意义,而它的出发地已经从大都市变为垃圾场。
米尔德里德……
离开,快跑!
他看见她在某个酒店的客房里,半秒钟以后,炸弹就会落在距离酒店一码、一英尺、一英寸的地方。他看见她身体前倾看着那堵微微发亮、色彩缤纷、人影晃动的巨大电视墙,“家人”喋喋不休地跟她说话,“家人”滔滔不绝地和她闲聊,他们叫她的名字,冲她微笑,对炸弹一字不提;炸弹距酒店楼顶还有一英寸,半英寸,四分之一英寸。她倚靠着电视墙,仿佛里面那些饥渴的面孔可以发现她紧张不安、夜不成眠的秘密。米尔德里德焦虑地靠着墙壁,好像要跳进去,落入那无边无际肆意流淌的色彩,把自己淹没在那光辉灿烂的快乐之中。
第一枚炸弹炸响。
“米尔德里德!”
也许,又有谁会知道呢?也许,那些五光十色、谈笑风生的巨大演播厅会第一个被湮没。
蒙泰戈倒了下去,慢慢往下坠,他看见、他感觉到,或许在想像中,他看见、他感觉到电视墙在米莉面前渐渐变暗。他听见米莉大声尖叫,因为在剩下的千分之一秒中,她看见墙上映出自己的脸——墙面如同镜子一般,不再是透亮的水晶球——那是一张极度空虚的面孔,房间里面惟一的东西,悬在一片虚无中,它饥饿难耐,正在吞噬自己;最后,她终于认出那就是她自己的脸,她迅速抬头看天花板,天花板和整幢大楼突然坍塌,她连同一堆沉重的砖块、金属、灰泥、木头一起往下坠,坠入楼下蜂拥逃散的人群之中,他们匆匆跑进地下室,然而爆炸却以其不可理喻的方式将他们彻底摆脱。
我记起来了。蒙泰戈紧贴着大地。我记起来了。芝加哥。很久以前在芝加哥。米莉和我。那就是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我现在想起来了。芝加哥。很久以前。
震荡冲撞着空气,顺着河流呼啸而至,把他们掀翻在地,像连成一排的多米诺骨牌;河水飞溅,尘埃漫天,狂风向着南方席卷而去,把头顶上的树吹得呜呜作响。蒙泰戈趴在地上,把自己缩成一团,双眼紧闭。他睁了一次眼。在那一瞬间,他看见城市飞在空中,而不是呼啸的炸弹。它们已经相互易位。在另一些不可思议的瞬间,城市屹立不倒,似乎经过重建,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比当初更加巍峨;最后,它立在粉碎的混凝土和电光火石之中,仿佛是一场颠倒的雪崩,里面色彩缤纷,千奇百怪,窗户变作了房门,屋顶出现在底部,侧墙移位到屋后,接着,城市翻转,从空中坠落,死去了。
死亡之声悠悠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