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泰戈躺在地上,灰尘使他睁不开眼睛,紧闭的嘴巴里满是黏糊糊的尘土。他气喘吁吁,大声喊叫着: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又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是什么?没错,没错,《传道书》的片断。《传道书》和《启示录》的片断。书里的片断,其中一部分,现在要快,快点,赶在它们消失之前,赶在震荡退去之前,赶在狂风平息之前。《传道书》。他平躺在震颤的大地上,默默地背诵起来;他重复着里面的句子,它们毫不费劲地汩汩而出,再也没有什么邓翰洁齿剂,他自己就是传教士,伫立在自己的思想中,看着自己……
“那儿。”有人说。
他们躺在草地上,像鱼一样大口喘着气。他们紧紧地抓住大地,就像孩子紧紧抓住熟悉的东西;他们不管大地有多么寒冷多么死寂,也不管已经发生或者将会发生什么;他们的手指深深嵌进泥土里,嘴里大声喊叫,为了防止耳膜爆裂,也为了防止自己失去理智;他们张大嘴巴,蒙泰戈和他们一起喊叫,对抗着咆哮的狂风——它撕扯着他们的脸和嘴唇,撞击着他们的鼻子,让他们鲜血淋漓。
蒙泰戈看着漫天尘埃慢慢落定,看着他们的世界渐渐恢复平静。他躺在地上,仿佛可以看见每一粒尘埃,每一片草叶,仿佛可以听见世界上的每一声呼喊、嚎叫和呻吟。尘埃飞舞,平静翩然而至,闲暇也与它结伴同来。他们需要平静和闲暇来环顾周围的世界,让理智把这一天里发生的事情串联起来。
蒙泰戈看着河流。我们要沿河而行。他看着旧铁轨。或许我们会走那条路。或许现在我们可以走公路,我们会有时间把一切都记住。某一天,当它们在我们心里积蓄良久之后,它们就会从我们手中或者嘴里流淌而出。很多可能都是错的,但是也有足够多正确的东西。今天我们就要开始到处游走,端详这个世界,了解它行进和说话的方式,了解它真实的样子。现在我想看看一切。尽管一开始,它们向我涌来的时候,世上没有什么是我,但是过一会儿,它们就会在我体内汇聚,它们就会成为我。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这个在我之外、就在我眼前的这个世界,真正接触它的惟一方式就是把它放在成为我的地方,放在我的血液里,让它时时刻刻畅游在我体内。我得到了它,它永远都不会逃走。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个世界紧紧抓在手中、牢牢印在心里。现在我已经接触到它了,这就是开始。
狂风平息。
其他几个人仍躺在地上,半梦半醒,尚未准备好要站起来,开始一天的工作:火堆和食物,一步接着一步,永无止境的跋涉。他们躺在地上,眨动沾满尘埃的眼睑。你可以听见他们急促的呼吸声,然后渐渐平缓,平缓的呼吸……
蒙泰戈坐起来。
然而,他没有再动一下。其他人也和他一样。太阳淡红色的微光正在接近漆黑的地平线。空气透出寒意,飘荡着一丝雨意。
格兰杰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动了动胳膊和双腿,开始咒骂起来,气喘吁吁地不停咒骂,泪水从他的脸上滑下。他拖着脚走到河边,看着上游。
“夷为平地了,”过了很久,他说道,“城市看上去像一堆发酵粉。它消失了。”又过了好一阵:“我在想有多少人知道会这样?我在想有多少人感到惊骇?”
这个世界上,蒙泰戈在想,又有多少城市也如这般死去?我们的国家里,又有多少?一百,一千?
有人划了一根火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把它点燃,然后把纸塞到枯草和落叶下面,过了一会儿,又在上面加了几段树枝,树枝是潮湿的,在火中劈啪作响,最后终于着了起来。清晨,太阳渐渐升起,火堆越烧越旺。他们的目光离开上游,缓缓地走到火堆旁,表情木然,一言不发;他们低下头,阳光给他们的后颈涂上一抹淡红。
格兰杰打开包在熏肉外面的防水布。“我们吃一顿。然后沿着上游往回走。那儿,他们会需要我们。”
有人拿出一口煎锅,把熏肉放进锅里,然后把煎锅放到火堆上。不久,熏肉开始在锅里劈啪作响,清晨的空气飘满熏肉的香气。他们静静地看着这一仪式。
格兰杰盯着火苗。“凤凰。”
“什么?”
“基督之前,有一只叫做凤凰的该死蠢鸟。每隔几百年,它就会筑起柴堆把自己烧死。它一定是人类的第一位远亲。可是每次把自己烧死之后,它又会从灰烬中腾空而起,让自己得以重生。看起来我们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一次又一次,但是有一点却是凤凰从来没有的。我们很清楚自己刚刚做过的该死的蠢事。我们知道自己几千年来做过的全部蠢事,只要我们清楚这一点,而且总是把它放在可以看见的地方,那么总有一天,我们将不再堆砌该死的火葬柴堆,不再纵身跳到火堆里去。每一代我们都会多选几个人来记住这件事。”
他把煎锅从火堆上拿开。熏肉冷却后,他们开始分肉。他们吃得很慢,若有所思。
“现在,我们去上游,”格兰杰说,“记住一点:你微不足道。你什么都不是。有一天,我们所背负的重担也许可以帮助别人。但是就算很久以前,我们手里有书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好好利用从里面得到的知识。我们马上就开始侮辱死者。我们马上就开始朝那些比我们先去世的可怜人的墓穴里吐唾沫。下个星期,下个月,下一年,我们将会碰到不少孤独的人。当他们问我们在做些什么,你可以说,我们在记忆。长此以往,我们就会取得胜利。总有一天,当我们已经记住不少东西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建造世界上最为庞大的蒸汽挖土机,挖一个有史以来最为巨大的坟墓,把战争扔进去埋起来。走吧,我们首先要去建一个生产镜子的工厂,接下去的一年中就只生产镜子,而且要好好地看一看镜子里面的世界。”
他们吃完肉,把火扑灭。天已经大亮了,就好像又给红色蜡烛续了灯芯。刚才振翅疾飞的鸟雀此时已经飞回树上,栖息在树梢上。
蒙泰戈开始往北走,走了一段之后,发现其他人已经落在他的后面。他大吃了一惊,站到一边,让格兰杰通过。格兰杰看了他一眼,点头示意他往前走。蒙泰戈于是走在前面。他看看河水、天空和锈迹斑斑的铁轨——铁轨一直通往有农庄和谷仓的地方,谷仓里面堆满了干草,有很多从城市出来的人夜行经过那里。不久以后,一个月或者六个月之后,但是绝对不会超过一年,他又会经过这里,孤身一人;他会一直往前走,直到赶上别人。
但是现在还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从清晨到中午,他们默不做声,因为有很多事情需要考虑,有太多东西需要回忆。也许到了早上,当太阳高挂天空温暖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开始聊天,或许只会说说他们回想起来的东西,以此确信它们就在那儿,并且绝对保证它们的安全。蒙泰戈感到词句在缓缓地震动,缓缓地沸腾。轮到他的时候,他能说些什么呢,在这样的日子里,他可以提供什么来减少旅途的劳累呢?任何东西都有时来运转的时候。没错。摧毁一个时代,重建一个时代。没错。一个保持缄默的时代,一个自由言论的时代。没错,就是这些。但是其他呢?还有什么呢?一个,一个……
河的两边都长着一棵生命之树,树上会结出12种果实,每个月结出一种;树叶可以用于拯救世界。
没错,蒙泰戈想,我要把这些留到中午去说。中午……
当我们到达城市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