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月走到崖边,坐了下来,二师兄也跟过去坐下了,我看着他们就这么坐在山崖边,感觉整颗心都不禁提了起来!且不论这山崖有多么的陡峭,就是山谷里呼啸而过的山风,一阵一阵的,吹得我都替他们感到透心凉。
但江怀月坐在崖边就犹如坐在靠背椅子上一样自在,缓缓地开口说了起来:
十多年前,远山是侯王爷管治的,而远山关则是由我爹统领远山军镇守,他们本是一文一武治理远山,互不统属,也不想干。然而,随着几年间东北战事频繁,远山军战绩辉煌,我爹的声望也日益趋增,受当地民众爱戴甚于侯王爷,侯王爷便开始担心他在远山的地位了。
直到那年外敌大举进攻素峨关,我爹一直担心玉家的军队力量不足以对抗,但又迟迟收不到朝廷的增援指令,方才知道因为这些年频仍的东北战事,玉家也和远山军一样战绩辉煌,甚至……已经到了功高盖主的地步,成为了君王霸权的一枚弃子。
江怀月说罢,看向坐在他身侧的二师兄,二师兄却没有回应,只是垂下了眼眸。
江怀月便继续地说下去,仿佛带着苦笑似的:“在那一刻,我爹坚持了二十多年的‘男儿当率精军,立不世之功,保家卫国’的信仰,生平第一次,被当权者的冷漠所动摇了。原来武功高,也会被帝王所抛弃啊,碌碌无为,反而平安一生……”
“素峨关的硝烟持续了十多天后,我爹收到了玉瑜前辈寄来的飞鸽传书,那只鸽子浑身雪白,只有尾巴末端一撮灰色,是玉瑜前辈和我爹互相传信了许多年的鸽子,他们称它叫‘大灰’。”
“这次大灰给我爹的信是玉瑜前辈的弟弟,玉瑛前辈所写的请求增援书,玉瑜前辈已经做好为山河社稷而死的准备,浴血战场,而请求增援是为了以防万一素峨关失守的话,还有援军前往素峨关保护边关的百姓。”
说着,江怀月轻轻叹了口气。
“然而,我爹到那个时候,也未曾收到过任何朝廷增援的指令,君令不可违。但是,我爹还是念着和玉瑜前辈的交情和他身后素峨山百姓们的安危,以一句‘将军在外,君令有可不为’为由,率领着一众远山军,毅然奔赴素峨关。”
“只是,远山军尚未出远山,侯王爷就以远山军无君令而暴动为由禀告了君王,禁军赶在远山军赴往素峨山之前‘镇乱’,最后,君王撤下了我爹的职位和兵权。但其实,他们不过是怕我爹威望甚于他们罢了。因此,我爹在被困期间因不甘、不忿,积忧成疾,亲手写了一封道歉的书信让大灰带去损管,之后又听到玉家与外敌玉石俱焚的消息,心病就更重了。最终,我爹让侯王爷的一杯鸩酒夺去了性命。”
“……”二师兄听完后,猛地抬头看向江怀月,脸色惨白。
江怀月见旁边的人总算有了反应,也有点猝不及防:“嗯?”
可没想到这人开口就是一句:“大灰是尾巴有点灰的鸽子?”
江怀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嗯,嗯哼?”
万万没想到这人下一句更过分——
“……我那时候饿得不行,把它烤来吃了。”
“……”一时间,周围安静了,只有山间的风依旧呼呼地吹过。
“……”江怀月沉默了一阵,“我就说它怎么没有飞回来。”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不过我想这应该是不要紧的……要紧的是我说了那么多,你的首要关注点就是这个鸽子?你爹和我爹都是没有过错,军功显著却被小人害死的——我以为你会懂这种深仇大恨。”
二师兄没回应。
江怀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禁苦笑一声,继续说道:“我爹在我小时候就教我练枪,陪我读兵书,给我说兵家故事,希望我长大后和他一样驰骋沙场,做个英姿飒爽的大将军。然而,这个将军梦在十多年前被人践踏了、破碎了。如今,我只想要那个害死我爹的人偿命!”
“哪怕你也因此丧命?”二师兄开口道。
“哪怕我也因此丧命!”江怀月咬牙道。
这时,二师兄却移开了话题,说起了玉瑜的事,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亲口说起他爹的事。
“我爹和你爹一样,也教我用枪,和我一起看兵书,希望我以后也是个将军。但是,他更大的心愿就是我过的好,所以他才会在领着家人出素峨关应战那天,跟我说,即使以后他不在了,我也得好好活下去。”二师兄说得淡然,听不出什么情绪,“我爹和你爹或许也不尽然一样,但我相信天下的父母最大的心愿,都是儿女过的好。你爹也不会希望看到你为了替他报仇而死。”
江怀月闻言一怔,眼眸里明光流转。
他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二师兄许久,才开口问道:“这么多年来,你就没有仇恨过吗?”
听得出来,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二师兄摇了摇头,“他们去世的时候我还小,小孩子哪懂得仇恨。”虽然此时他是背对着我们的,但我知道,此时此刻,他的眼睛一定是如水般清澈,一如往常。
“而且,沈家小姐还等着你回去。”二师兄补充道。
这时,江怀月的耳根红了,但他也还未起身。
忽地,二师兄拿出了一沓雪白的纸,几下功夫就摺出一只纸燕子。
“这什么?”江怀月有些惊讶地看着二师兄把手上的纸燕子抛下山谷,白色的纸燕子随着风在山谷翻飞,宛如一只飞舞的雪燕。
“纸燕子。”二师兄说着,又摺了一只纸燕子,递到江怀月手上,“我爹教我摺的,不开心的时候把它放飞在山谷,心情就会好很多。”
“噢……”江怀月将信将疑地把纸燕子放飞在山谷,看着它飘下山谷,脸上渐渐露出了微笑,“能教我摺吗?”
“好。”二师兄分给江怀月一沓纸,然后放慢了摺燕子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教他摺燕子。
不出一会儿,只见纷纷雪燕飘落山谷,随风翻飞,形成如墨夜景中的顷刻绚烂。
“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江怀月看着翩翩飞舞的纸燕子,笑了。
一个美丽的夜晚。
我仿佛听到了燕子在山谷里的啼叫声,刮过树林的喧嚣风声,汇成了这山谷特有的歌声。
我还听到了江怀月开怀的朗朗笑声:“哈哈,要是人们知道曾经名动一时的将军,他的后人竟是个大盗会作何感想?”而后,江怀月还看向身旁穿着宽大红衣的二师兄,那袖子长得跟水袖似的,折起来又是白色的——“另一个还是个唱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