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伦敦的天空不停地飘着雪花。到下午茶的时候,雪停了,刺骨的寒冷。我站在罗素广场的一角上,手上提着旅行袋。我和周围的行人一样被冻得发僵,于是不断跺着脚。按照欧文的字条上的指示,我在这里等车夫接我。
我说是“字条”而不是“信”。两个小时之前他派人送来的信上只有寥寥几行字,我只能把它称做“字条”。欧文真是太过分了:事情如此重大,他竟然不肯多写几个字。在字条上,他差不多是重复了昨天晚上他介绍过的内容。他只添加了一点儿新的内容,是关于卡特琳娜·匹国特小姐,以及“我们之间的关系”。在字条上,他用调侃的口气写道:“至于您的未婚妻,我亲爱的阿齐勒,别担心。昨天晚上,我已经给她寄了一封信。我在信中向她通报了小小的计划变更……现在她大概还没有收到我的信,我相信那位动人的小姐一定在焦急地等待着。别担心,我担保您会受到宠爱,您这几天会过上舒适的生活……”在字条的最后,他说,“睁大您的眼睛。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我保证三两天之内和您会合。”我真想掐死这个家伙!
教堂的钟响了起来,五点一刻了。这时,一辆马车慢慢地停到了我的身旁。那是一辆类似于公共马车的车子,车顶上堆着各种各样的包裹。等马车停稳了,我向车夫解释说我是匹国特小姐的朋友。他请我上车。我没有看清他的容貌,因为他穿着宽袖长外套,帽子压得很低。他赶着马车到了一家商店,然后他下车去采购商品。尼古拉斯·杜德雷高大健壮,看起来四十多岁。尽管举止有些粗鲁,说话声音含糊不清,他其实很和善。他一边堆放整理商品,一边和我闲聊了起来。
“先生,这样的天气真是见鬼了!”他搓着手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冷的天气了!玛丽对我说如果这样的天气继续下去,我们的水管就会出问题。”
尼古拉斯·杜德雷向我解释说玛丽是他的妻子--一个娇小可爱的女人,非常能干。他每天都要感谢上天让他遇到了这么好的女人。他们两个人都在曼斯菲尔德家做事,而且都住在那个大房子里。玛丽是厨师,基本上是佣人的主管;他是车夫,不过也为村子里的其他人家服务。他几乎每天都要进城,在临近节日的时候甚至一天跑两趟。然后他开始向我介绍这位匹国特先生,还有他的妹妹--一位非常和蔼,非常高贵的女人。说到匹国特小姐,他非常笨拙地停了一下,试图从我嘴里套出一些情报。
“我猜您和匹国特小姐认识的时间不长?”他整了整帽子,愉快地问。
“是的,不长。”我简练地回答。
他凑了过来,装作推心置腹地说:
“您知道吗?玛丽和我,我们的年龄也差很多岁,您的情况正相反。不过,这根本不重要,只要能相互理解就行。”
我慢慢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同时在心里暗暗地咒骂欧文·伯恩斯--他害得我处于如此尴尬的境地。同时,尼古拉斯的话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这位卡特琳娜·匹国特到底是位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尼古拉斯会对我说出这种“知心”的话。看到我沉默不语,他又补充说:
“另外,您知道吗?匹国特先生和斯比勒小姐的情况也差不多……不过,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他们其实早就应该结婚了,要不是……嗯,您明白我的意思。”
我告诉他,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哦,如果您和匹国特小姐认识的时间不长,您确实可能不知道那件事,”他继续说,“我刚才要说的是:他们其实早就打算结婚了,要不是出了那场惨剧……以及后来的那些事情。”
“一出惨剧?什么惨剧?”
“嗯,就是埃德温先生的死。他是斯比勒小姐的兄弟,年龄和您差不多。埃德温先生的死让斯比勒小姐很受打击……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一场意外事故?”
“意外事故,”尼古拉斯·杜德雷重复了一遍我的话,他脸上的表情完全变了,“不是意外,绝对不是……他是被杀死的……谋杀。”
“天哪,谋杀!我希望凶手被绳之以法了!”
车夫的眼神变得疑惑起来:
“看来您真的不知道……您不知道吗?他每个圣诞节都会出现……他最早害死的是老乔治,然后是可怜的埃德温……去年轮到了吉姆,村子里的屠夫。吉姆的脾气有点儿暴躁,但是他是个好人,绝对不会伤害任何人。唉,我看我们还是上路吧。我们现在赶回去还能赶上晚饭。”他拉开了车门,请我上车。
我坐进车里,脑子里翻腾着各种念头。随着马鞭清脆地一响,马车猛地向前冲,我们上路了。马车在积雪覆盖的道路行进得很顺利。我坐在车子里,试图把已经掌握的点滴的信息汇总起来。那个“好心”的欧文只让我做他的“耳目”;但是我可不愿意充当纯粹的“观察员”。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阻止我进行思考。
一位老姑娘,卡特琳娜·匹国特,找到了我的朋友欧文。她恳求欧文的帮助,因为她为兄长担忧。她的哥哥,萨姆勒,很快就要娶斯比勒小姐。而斯比勒小姐的兄弟在三年前被谋杀了。凶手是一个神秘的“他”。这个“他”还谋杀过其他人。人总是会有一些偏见,而此时的我不可能没有偏见。因为在真正见到匹国特先生之前,他已经引起了我的反感:一个富有的批发商要娶朋友的女儿。我对于他的妹妹的印象也不怎么样。顺着这个思路,我对查尔斯·曼斯菲尔德也心生不满,他怎么能同意把女儿嫁给自己的朋友?想想他的年纪,匹国特足够做她的父亲了。目前看来,只有达菲内和佛布(匹国特的合伙人)没有列入我的偏见名单。
很显然,匹国特小姐为他的兄长担心的原因和那些惨剧相关。既然“他”每个圣诞节都杀人,我可以推断出匹国特先生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我现在还不清楚匹国特受到了什么样的威胁,我唯一的线索就是昨天晚上欧文叮嘱我要当心“惨白的面孔或者面具,铃声”……但是这个线索太隐晦了。
我在头脑里反复地思考着这些问题。突然间,我的脑子里闪现出了一个怪诞的回忆:我又看到那个女孩儿惊恐的眼神。就在一年前,我在伦敦市一个破败的街区里遇到了那个女孩儿,她一看到我就惊恐地逃走了。她也曾经提到“白色的面具”和“死神的铃声”……
在那一刻,我真正地感觉到了危险。“白色的面具”和“铃声”这两个词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也并不代表什么真正的威胁。但是这两个词让我感到一种潜在的、隐秘的威胁,这更让人忐忑不安。我的使命也突然变了味道,不再是欧文引诱我的时候所说的“扮演侦探的游戏”。他说这是对于推理艺术和观察能力的考验。不对……我这么说不公平,他确实说过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会有危险。
我们离开市区之后,天色已经变暗了。城市的喧嚣和骚动都被抛在身后了,路上的车辆越来越稀少,道路旁边的景观也越来越空旷。马蹄很均匀地敲打着地面,因为是雪地所以声音不像平日那样清脆;伴随着马蹄声就只有车轮发出的难听的吱嘎声。慢慢地,路边只有稀疏的房舍,然后就是一片白色的旷野。
您大概注意到了,我一直没有给出具体的日期。这并不是偶然的,我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我推延了这件事发生的时间,甚至把多数主角的名字都换了。我认为,时至今日,提及这件事仍然会引起部分当事人的伤痛;我只会叙述那些和谜案相关的事情。出于同样的理由,我不会提及那个村子的名字和具体位置。那个村子距离伦敦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村子里只有一些朴素的房子,一个教堂,一个池塘,还有一条小河。村子在一片被大雪覆盖的旷野中间,冰冷的狂风扫过平原。在村子北面的边缘上,地形起伏不平。我们的马车一直朝着那个方向前进。
一分钟之后,尼古拉斯·杜德雷大声地告诉我说快要到了。我看到在大约一百码之外有一座孤零零的大房子。夜色很清亮,借着星光和初升的月亮,我能够清楚地看到那座建筑的结构。那是一座建于都铎王朝时代的建筑,房子有两层,两翼的建筑和中间的主建筑几乎一样宽。两侧的房子都配备了塔楼,两个塔楼在院子内侧稍稍向内的位置上。在房顶的高度上,有一个木制的走廊连接着两个塔楼。这个走廊大概是用来观看狩猎或者比赛的。
车夫猛地发出了一声尖叫,打断了我的观察。我看到在道路上不远的地方,一个人影正在背对着房子向我们走来。那个人影看到我们之后就停住了脚步。尼古拉斯·杜德雷停住了马车,我跳出了马车,问他为什么停下来。
马匹停住了脚步,从它们的鼻孔里喷出来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结成了雾气。而尼古拉斯·杜德雷手上拿着缰绳,痴呆呆地望着那个人影,好像变成了石雕。那个人影在一片洁白中是一个显眼的黑点儿。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他又继续朝我们走来。他走到我们近前的时候,我看到他是一个比我稍稍年轻的小伙子,穿着很朴素。他好像很不开心,低着头。我们看着他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等他走远了,坐在车夫位置上的尼古拉斯说: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他是谁?”
“他是哈瑞·尼克罗斯,以前追求过斯比勒小姐。可是,他今天到这里来干吗?他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他好像情绪不太稳定,我不知道他……”尼古拉斯嘟囔着,话只说到一半。
“我看他的脾气不是很随和。”我留意着车夫的表情,他好像是从深深的恐惧中缓了过来。
“告诉我,”我又问,“您干吗要停下马车?”
“因为……”他结结巴巴地说,“因为我把他当成了……当成了另一个人。”
他只说是“另一个人”,没有更多的解释。我返回了自己的位置。尼古拉斯的说法很难让我安心。等马车停到了房子门口的台阶前面的时候,我又开始为其他原因感到焦虑不安:我该如何扮演未婚夫的角色?
接下来发生了一个插曲,很滑稽的插曲,在当时对我来说是件好事。但是后来就让我的处境更困难了。
房门被推开了。先出来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从他的举止风度上看,他应该是房子的主人。接着出来的是一个女人,我立刻就猜到她是卡特琳娜·匹国特。她个子很高,身材消瘦,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丑,但是,我担保这个国家里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在她身上找到一丝女性特征(除了她的裙子和鬓角长长的卷发)。她朝我展露出的一个笑容,让我的脊背发凉。欧文真是对得起我,我现在只能这么说了。“迷人的小姐”走下台阶,她满怀感情地说:
“阿齐勒,您终于到了!”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因为在下一秒钟里,她滑倒了--她的身子向前扑倒,结结实实地摔了下去。她坐在地上,捧着她的脚踝,疼得直皱眉头。接下来的一刻钟时间里,我倾诉了很多关切的言语,和尼古拉斯一起把匹国特小姐安顿在马车上。马车太窄小了,我不能陪着她一起去看医生(也许要去医院);对此我表示出极大的遗憾。我想我的表演足够精彩了,欧文应该为我感到骄傲。等马车上的灯笼消失在夜色中之后,我的神经放松了一些。我很庆幸能摆脱这个“未婚妻”--尽管只是暂时的;她可不是让人羡慕的公主。可是转瞬间,我意识到她不在场对我来说并不是好事。我应该向房子里的人说些什么?没有她在一旁引导,我应该如何介绍“我们”之间的故事?她肯定预先简要地介绍过基本的情况,但是我完全不知道她都说了些什么。
由于刚才的插曲造成了一阵混乱,我们没有正式地相互介绍。现在,我和主人们一起坐在了餐厅里。刚才在搀扶匹国特小姐的时候,我已经见到了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她们肯定是达菲内和斯比勒。年轻一点儿的女孩子有一头红棕色的头发,大概只有十七岁,她肯定不是未来的新娘;所以红头发的是达菲内。对我来说,她的姐姐并不是陌生人;我发现她就是一年前在伦敦的阴暗的街道上被我吓得半死的女孩子。她就是斯比勒--对此我并不感到太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