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多睡了一个人,德音浑身不自在,她在被窝里不停“咕哝咕哝”乱动一通。
陆元照盖着另一床锦被,把自己卷在被子里像一个“千层”粽子一样。
他闭着眼,听见德音说话。
她话语间带点怒气,“你什么意思?”
陆元照睁眼,偏首瞧见德音那对明亮的乌眸,向她露出不解的神情。
德音:“我和你一起睡,你把自己裹成那样,是在防谁?防我吗?我是外头大街上那种调戏良家妇女的地痞流氓吗?你说话啊?我是那种人吗?”
陆元照:“……”
他不太懂德音的脾气是怎么起来的?他把自己裹成这样,就是为了让她安心睡觉,告诉她自己不会对她有逾越过分的亲密举止。
“你是个哑巴吗?我问你,你也不说话。”德音忍住心中笑意,一脸严肃,提高了声音,“这日子我是过不下去了,你爱和谁过,和谁过去。”
她越发无理取闹起来,“你定是在外头有自己相好的娘子,我们同床共枕,你是一点也不愿意沾我。”
德音假哭起来,起身拿起手边的软枕打在陆元照身上,“你给我滚!滚那边榻上睡去!”
陆元照明白过来,她这是借机发作,好名正言顺赶自己到榻上睡去。
于是顺着德音打的小算盘,陆元照故意用外面守夜的丫鬟婆子能听见的声音,与德音拌了几句嘴。
小夫妻二人争吵的火候到了,陆元照自己卷了软枕锦被到榻上安心睡着。
床上的德音也有了睡意,轻声道:“我睡了,你也好眠。”
陆元照轻轻“嗯”了一声。
第二日。
德音与陆元照去到崔老太太院里请安,又在那里吃过早饭。
周夫人昨夜已经得了耳报神的消息,知道女儿女婿吵架分开来睡,只是昨夜太晚了,不想闹得一大家子人不得安宁,所以暂且压下了此事。
饭毕,各人回自己院子的路上,周夫人委婉与陆元照交谈。
“阿照,音音她小时候养在宫里,我没机会教养音音,陛下与贵妃娘娘又一直娇惯着音音,就是在家里,我与音音的爹爹、哥哥、嫂嫂也是一句重话都不曾对她说过的。”
周夫人拉起陆元照的手,拍着他的手背,望向他的眼眸道:“我看出来了,你是温柔细心的好孩子,模样又生得这么漂亮。音音那一点就炸的炮仗脾气,家里没人敢说她。说她半句吧,她跑到宫里和陛下、和贵妃娘娘诉苦,陛下与贵妃娘娘只会传出口谕来叫我们不要过分约束了她的天性。音音这样的混账孽胎,望你多担待着点她,日后辛苦你多受点委屈了,口舌上不要与音音过分计较,也别气恼不过打了音音。音音有不好的地方,你尽管来家里与我说、与她爹爹说、与她三个哥哥说,我们会好好劝导音音的。纵使我们劝不好音音,音音的老祖母、叔叔婶婶们、家里这一大堆子兄弟姊妹都会替你劝她的。”
周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白,先把锅甩了,就是我女儿的臭脾气是宫里的陛下与贵妃娘娘娇惯出来的,你要说她脾气坏,就等同于在说宫里的陛下与贵妃娘娘教得不好,等同于打了宫里的陛下与贵妃娘娘的脸面。
周夫人后面半段话的意思,虽贬低了女儿是混账孽胎,却委婉提醒着陆元照,我女儿你一点也惹不起,她这样的脾气你只能忍着受着,不能打她骂她,她不光有宫里的陛下与贵妃娘娘撑腰,还要父亲母亲她的亲兄弟撑腰,甚至崔家所有人都是她的底气。
不等陆元照答周夫人的话,一旁的德音却是认为母亲维护自己太过、有点欺负陆元照的意思。
德音抱着周夫人的手臂撒娇道:“母亲,我嫁进陆府,没有婆母小姑子与我商量事情,就阿照这么一个依靠。你们对阿照的态度,便是陆府中人对我的态度。我嫁给阿照,阿照可不光是父亲母亲的女婿,还是和哥哥们一样的亲儿子,方才那话母亲可对哥哥们说过?”
周夫人耐心听着女儿维护陆元照,她本就是故意敲打陆元照,探查女儿对陆元照的态度。
如若女儿不喜欢陆元照,那依女儿这性子,迟早是要与陆元照和离的,他们也得要为女儿提前另做打算的,再去挑选好的郎婿给女儿预备着。
如若女儿喜欢陆元照,他们崔家定要举全家之力为陆元照在官场上谋一番好前程,毕竟他们也知道陆元照的祖父陆心缘老先生清高太甚,不屑于使些手段帮助儿孙走这仕途。
“母亲费心对我谆谆教诲,娘子你莫误解了母亲的好意。”陆元照道。
周夫人满意陆元照的答话,他是极有分寸的人,又多敲打了几句。
“我心疼你那娘亲去得早,为你喊我这句‘母亲’,再关怀你几句。音音她打小喜欢独占自己的东西,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都是兄弟姐妹们将好东西分享于她。音音这个习惯,你帮她好好维系着啊。”
陆元照怎能不明白周夫人的意思,“小婿只一颗心,全给了音音。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来日小婿若忘了今日所言,必千刀万剐于人前。”
“哎呀,你这孩子,好端端地发什么毒誓,我自然信你这金玉般的人品。”周夫人拈着手绢替陆元照掸了掸肩上的落花。
德音听过陆元照的毒誓,不自觉脸红了,胸中那颗心“砰砰”跳起来。
自己一定是病了,回岁安院让枇杷给她找药吃。
崔守正打发小厮将陆元照喊走了,府上来了内阁的两位阁老、六部的几位堂官、还有翰林院的陈学士,陆元照能结交他们,得他们几分关照,在翰林院中他自己也能少熬几年。
周夫人则携德音到自己院里说话,母女二人坐在亭子中饮茶闲话。
周夫人笑着数落女儿道:“才敲打你家阿照几句话,你便急成那样。是你爹爹交待我与阿照说那些话的,到底你是亲女儿,你爹爹听到昨夜你与阿照拌嘴的事儿,晓得阿照顶了你几句话,气得你爹爹这巴掌下一息就想落到阿照脸上去,还是我劝服了你爹爹,说他要打了阿照,你不一定乐意。”
德音小口抿茶,疑惑道:“爹爹不是很喜欢阿照吗?”
周夫人:“你爹爹再喜欢阿照,凡是你不喜欢的,他便能讨厌死来。你爹爹他啊,老埋怨我,将你生成一个儿子多好,这样你就能留在家里承欢膝下。你出嫁那夜,你爹爹与我都睡不着。”
周夫人将女儿搂在怀里,拍着德音的后背道:“儿女生下来都是讨债鬼,我与你爹爹生养你们兄弟姐妹五个,你前头三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是来还债的,就你最讨厌——”宠溺地点了点德音的鼻尖,“生你下来那么一丁点大的一团肉,才吃了为娘一个月不到的奶,就被抱到你姐姐那里养着。宫里的孩子能平安长大得极少,我与你爹爹成日心惊胆战,直到把你接回家里,看你长成了那么秀丽可爱的小女童,这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你四岁那年被拍花子的拐走,那时候真是要了我与你爹爹的命啊,幸亏阿照将你送了回家,这也是我与你爹爹同意这门婚事的缘由之一。”
德音想了想,问道:“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阿照也没同我讲过这回事啊。”
周夫人叹了一口气,“你才四岁,怎么会记得?我们又怕你想起了这样的事害怕,所以没有告诉过你。说起来,你走丢那一年,正好是阿照的长姐孝纯皇后死的那一年。听说孝纯皇后当年写了一封《告陛下书》,那封书信里记载了元贞皇后的真正死因,但那封书信失落了,并未传到陛下手中。若能找见那封书信,元贞皇后真正的死因便能大白于天下,陛下这么多年的心病也能无药自解。”
“孝纯皇后与元贞皇后同为天下间第一等可怜的女子,孝纯皇后被三废三立,陛下为什么对孝纯皇后不曾有过愧疚呢。”
在德音心目中,在贵妃姐姐讲述的往事中,孝纯皇后陆元姬是古往今来最当之无愧的中宫,比元贞皇后周神爱要更适合当这大昭朝的皇后,可陛下满心满眼只有自己年少结发的妻子,却从未善待过自己登基后娶的这一位陆皇后。
“你怎知陛下不曾对孝纯皇后有过愧疚,君王之爱多隐晦深沉,且局中人迷惘,旁观者清醒,可能连陛下自己都不知道这些年来真正的心病到底是什么。”周夫人心思玲珑剔透,藏话时可做到滴水不漏,可女儿想听,便漏一两句给她听也无妨,“阿照是孝纯皇后唯一的弟弟,阿照三元及第,每一次都是陛下朱笔亲点,你爹爹就在御案边旁观,听陛下夸赞阿照的言语颇多。你道陛下对孝纯皇后有无情意呢?你外祖父周家那么多表兄弟,好几个都是元贞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陛下没有对他们有过分的关怀。反而孝纯皇后那个不成器的父亲陆景和,陛下还给他封了侯,至于孝纯皇后的生母,陛下曾下旨要封赏为一品诰命夫人,是阿照他辞诏不肯让他母亲受。”
“我婆母得诰命,阿照为什么要辞?”德音不懂陆元照这样做的用意。
“那你就得去问阿照了。”其实周夫人心里什么都明白,但她得装糊涂。
世间情,有情皆孽。
世间人,无人不冤。
她哪里管得过来这么多不平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