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雪里与霁霄并肩同行, 虽默然无语, 两人之间却气氛默契。
荆荻小队众人走在前方, 与‘散修雀兄弟’插科打诨,高声谈笑,其实在借聊天壮胆。他们第一次经历这种事, 不敢深想背后的阴谋,要说根本不紧张,那是吹牛说大话。
而修行界大部分人, 尚不知瀚海深处危险变故, 只能依据大比前期、中期退赛者带出来的消息,想象秘境大比的局面。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 永远是剑尊道侣孟雪里。孟雪里本来就是名人,以前是恶名, 如今是美名。
以前人们说他“美则美矣,可惜是个俗物”, 现在人们说“本来天作之合,一对璧人,可惜……”可惜霁霄真人已然仙逝。
以前人们说他好运, 天上掉下两个好徒弟, 一个是先天剑灵之体,一个在寒山演剑坪打出名声,等他们成长起来,或将延续长春峰,乃至寒山的辉煌。现在人们说虞绮疏和肖停云好运, 因为孟雪里不用剑,等他大比夺魁,得到“初空无涯”剑,或许未来会传给练剑的徒弟。
就连寒山最年轻的弟子,也喜欢回忆孟雪里在论法堂上课时,为他们答疑解惑的情形。
“我早就知道孟长老不是一般人,讲解问题深入浅出,化难为易,是有大本事的。”
“最难得他脾气好又没架子,虞师兄真好命。”
当与孟雪里同队,被紫烟峰主遣回传信的张溯源三人回到寒山,类似议论达到顶峰。
他们进入主峰大殿,见过掌门真人,仔细禀告所见所闻。
末了,张溯源谨慎道:“孟长老没有危险,只是担心宗门。”
掌门神色凝重地摆手:“我已收到紫烟的传讯符,尔等回去休养罢。”
他发一封传讯符给紫烟峰主,命她严守秘境出口,准备随时接应孟雪里,又召来其他峰主们议事。
重璧峰主感叹道:“雪里不容易,人在秘境遇伏,还惦记着宗门。如果他不是霁霄道侣,凭自己的本事,也可以过得很好。他自从上了寒山,三年不问世事,甘于无名,不惧非议,可见本是淡泊性情。想来若非霁霄意外仙逝,他也不愿离开长春峰,如今却因为身份特殊,卷入纷争……”
流岚峰主皱眉:“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如果我们听说大比变故,就贸然赶去秘境,届时无人留守寒山,容易被敌人趁虚而入。”
岳阙峰主冷哼一声:“什么‘敌人’,除了明月湖,还能有谁背后搞鬼?对小辈下手算什么本事,我把话说明白,归清真人,据说圣人感应天地、辨识八方,你能听见我骂你吗?”
掌门面色纠结、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也顾不上纠正,孟雪里不是晚辈,与我们同辈。
紫烟峰主不在,四人商定过如何检查整修护山大阵,如何安排亲传弟子巡山值守,便各自回峰布置。
至于宗门内部,掌门真人觉得孟雪里多虑了。秘境大比开始后,静思谷传出消息:太上长老泰珩道尊即将长久闭关。他的子侄后辈们都被召进谷中听训、为他抄经祈福,不在谷外行走活动。这使寒山五峰峰主一派,与太上长老一派,矛盾得以缓和,寒山上下充满春日活泼气息。
掌门思忖道:“最近常有秘境的消息传出,多让弟子们听听也好。年轻弟子经过秘境大比与外人比斗,见识了修行界残酷,才知晓外敌当前时,自家宗门团结多么重要。”
想什么来什么。送别各峰主不多时,正殿又迎来客人,是太上长老座下大弟子周易到了。
他上一次进正殿,还是论法堂收徒考核那日,奉师命收肖停云为师弟,然而肖停云拜入长春峰,使他无功而返。
掌门迎上前:“周师弟,道尊近来可好?”
周易点头道:“一切都好。家师此次闭关,意在延寿,没有二、三十载恐怕难以出关。”
掌门微惊:“这么久?”
周易点点头:“家师有些事情放心不下,想与你当面交代,便请你入谷一叙。”
掌门神色渐渐缓和。周易这些年待五峰一派,态度极冷淡,经常横眉冷眼,阴阳怪气,难得似今日这般礼貌。
“好,我这就随你去。”
从前霁霄在时,太上长老幽居谷中避世,宗门有事便召来掌门、峰主们阶下听训,喜欢摆架子,讲大道理。
掌门想,与对方未来二、三十年都不见面,最后再让他摆摆长辈架势,顺着他话头答应几句,也就对付过去了。这次长久闭关,说不定是老人家终于想开了、那自己正好递台阶给他下,劝他放下与胡肆、霁霄的旧怨。整座寒山一心抵抗外敌,再没有派系之争……他一边想着,一边来到静思谷与外界沟通的‘一线天’通道。
可惜人总是会犯以己度人的错误。
……
张溯源三人离开正殿后,虞绮疏备上金丝桃花糕饼,还有加了桃花蜜糖的清茶,招待他们来长春峰做客聊天。就算听再多孟雪里如何神勇无敌的传言,他还是难安心。
虞绮疏怀里揣着金钱鼠:“三位师兄,你们与我师父同队,一路互相照应,实在辛苦。”
三人连称不敢:“客气客气。此行全依仗孟长老关照。”
虞绮疏问:“所以我孟哥,咳,我是说我师父,秘境里他到底怎么样了?真像外面说的,给别人设置什么‘道德考验’?”
三人怕他担忧,挑着秘境中趣事与他细说:碧云谷打劫不成反被劫的散修,与一地松子;黑水河孟长老假扮肥羊,与遭雷劈的荆荻……听得虞绮疏捧腹大笑,又暗暗羡慕,只恨自己生不逢时,无缘瀚海大比,手下情不自禁捋起鼠毛。
快乐时光总是短暂。不觉天色渐暗,杯盘狼藉。送别客人后,虞绮疏略舒一口气,收拾东西,照例前去池塘边喂鱼。
晚风和煦,长春峰桃花、小鼠自然生长,只有三条锦鲤需要他关照。
跟鱼说话这个习惯,好像会传染,虞绮疏站在池边念念有词:“多吃点,我答应过闭关的大师兄、去秘境远游的师父,要好好照顾你们。吃得多多,长得胖胖……”
半晌,锦鲤猛烈摆尾,撞碎池中月影,水花如一颗颗晶莹明珠,溅了虞绮疏满头满身。
夜风骤冷,他打了个寒颤,一把抹去脸上水渍。心想长春峰四季如春,何时冷过,一边仔细感知,不明白为什么冷风从静思谷方向来。
他心神不宁,趴在池边向下望:“又跳什么跳?”
这一望之下,只见三条锦鲤首尾相连,呈圆环飞速游动,将一轮月影圈在环中,奇诡场景令他愣怔失语。
虞绮疏瞪大眼睛:“道祖在上……”
锦鲤越游越快,圆环瞬间形成急速旋涡,气流卷起层层水雾,夹带池中落叶、藻荇、池边青苔向上迸溅,带动强大吸力。
须臾间,长春峰地动山摇。
水花扑面时,虞绮疏半个身子趴在池边,甚至来不及运起真元,便被水龙卷带入池中。
“怎么回事!”
虞绮疏呼吸一窒,跌进深深池水。
修行者气息绵长,可依靠体内真元循环,暂时维持水下生机。他奋力游动,但眼睁睁看着池面水龙卷向上腾飞,自己身形却如泥牛入海,无处使力地向下沉去。
不对劲,分明是晴空下清澈见底的池塘,怎么会这么深?
他已然看不到池面细微的月光,周遭冷水涌动,漆黑一片,只能感受水压变化估算深度。不知过去多久,虞绮疏估计是水下百丈有余,他面前悠悠飘过一道金光,照亮水中一角。
他仍在下沉,双手拼命使力向金光抓去。金光是一张扁扁薄片,犹带腥气,触感略滑腻。质地看似轻飘,却极坚硬,足有碗口大小,虞绮疏捧在手中端详,莫名觉得有些眼熟,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这是某种兽类的细小部分,不可想象完整兽类有多么庞大。
过了片刻,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什么,心中猛然一沉,身体微微颤抖。
它是一块鳞片,池中“锦鲤”的鳞片。
“嗷——”
虞绮疏听见模糊、悠长的声音,从极遥远的水下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