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虞绮疏记忆里, 此人曾深夜路过长春峰, 他和小槐将对方的飞行法器当做流星, 对其跪地许愿,实在有点丢人。等对方飞行法器远去,他问孟雪里这是哪位前辈。孟雪里的答案令人印象深刻:有病的前辈。
于是此刻, 虞绮疏笑容真诚,略带赧然地问,你的病好些了吗。
红衣人神色微变, 深深凝视着他。
虞绮疏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 不闪不躲地回望,眼神清澈:“前辈,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需要帮忙吗?”
虽然对方修为高深, 但毕竟“有病”,说不定真有什么不方便的。
胡肆说:“我去亨通聚源, 找钱誉之。”
虞绮疏笑道:“好巧,我也是。前辈跟我走,我知道近路。”
红云悠悠然, 好像在欣赏月色, 飘得很慢,虞绮疏只好慢慢走。
胡肆问:“什么时候突破的?”
“大前天,呃,也可能是前天,我不太记得了。”
“外面说你什么, 你知道吗?”
虞绮疏挠头:“不知道。”他在长春峰很忙,偶尔见钱誉之,也是趁夜悄悄下山,哪有功夫去听街头巷尾的闲话。
在瀚海秘境中,一批年轻修士得到长春峰师徒指点,回到各自门派后大多选择闭关,梳理感悟。最近他们陆续出关,境界大进。一时间,修行界涌现出许多少年天才,比历史上许多辉煌年代都更繁荣。
然而有人就有纷争,总免不了“比较”。虞绮疏因寒山静思谷之变成名,自然也在被比之列。
胡肆列举了几个名字、简述他们的师承和道法,虞绮疏听得莫名其妙。
胡肆问:“这些都是与你年岁差不多的修士,修行界未来的希望。你认为,你比他们如何?”
虞绮疏更觉不好意思:“应该都比我强吧。我就是运气好一点。”
胡肆听得憋气。他很久没有“憋气”这种体验了,冷笑道:“人家都比你强,你觉得你配做长春峰弟子吗?”
言下之意是,你配做霁霄的师弟吗,配做我的师弟吗?
虞绮疏想了想,平静道:“我就是。这没什么配不配的。除非师父赶我出门。”
胡肆稍怔。虞绮疏身怀蛟丹,以他的眼力和观气术,一眼便知真相:这个年轻人屡得机缘,受到太多命运的优待。
这种年轻天才,自踏入道途,运气就比旁人好,本该意气风发,就算故作稳重、沉着之态,眼角眉梢也难免流露出一丝傲气。
但虞绮疏什么也没有。他身上没有剑修那种“一剑即出,谁与争锋”的慑人声势,就连武修的锋锐之气也没有。
好像一块璞玉未经打磨,天生光滑沉静,暗合“顺其自然”之道。不像年轻人,却有年轻人的赤诚和热情。
胡肆心里有些不舒服。霁霄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师弟?根本不像霁霄。当然,也不像那只雪山灵貂。
“说你傻,你又不傻。”
虞绮疏:“我本来就不傻。”
走过一条狭窄巷子,只见“亨通聚源”不起眼的后门口,正立着一道人影。那人书生打扮,轻摇折扇,月光下,影子斜长。
钱誉之:“刚才看账左眼皮跳,我就知道,今晚有客人。进来吧。”
后门吱呀打开,露出静谧的花园。虞绮疏跨过门槛,仰头望云,犹豫着如何介绍这种情况。
云头飘过院墙,如入无人之境,悬停不落。
虞绮疏怕钱誉之气恼对方无礼,一言不合打起来,解释道:“他还在养病……”
钱誉之合上折扇,轻敲虞绮疏肩头,笑道:“虞小子,休得无礼。这位是你师门前辈,你今夜遇到他,就是有缘,他指缝里随便流出点什么,足够你吃用半辈子了!”
虞绮疏心里纳闷,我师父孟哥是雪山大王,难道这位红衣前辈,也是一位大妖?
钱誉之奸商本性作祟,这般言辞,表面恭维胡肆,实则想帮虞绮疏坑来点东西:不管是你师侄还是师弟,你做长辈的,好意思不给点法器、丹药吗?
胡肆勾唇一笑:“想要什么,来。”
随他话音落下,虞绮疏身前,凭空开出一朵朵红莲虚影,直通云头。
钱誉之顿时头大,他想起某条传言:瀚海秘境上空,孟雪里步步生莲登上境主的云船……胡肆做派过于轻浮,他便想设法阻拦小虞。
虞绮疏低头看看,他在长春峰侍弄花草、喂鱼喂鼠,靴面和衣摆沾着泥点,便商量道:“我,我还是不上去了。要不然,你下来吧?”
他话才出口,发现钱誉之神色惊异,好像他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钱誉之好笑地想,自从胡肆将一片湖水升入天空,超脱人世,恐怕再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三个字——
你下来。
“你多年足不沾地,高高在上,云来雾去,不累吗?这里又不是寒山,你下来接接地气,也不算违背誓言吧?”钱誉之笑道。
若在寒山,他们是师兄与师弟;在人间,他们是圣人境修士与大乘境修士,钱誉之都不能这样对胡肆说话。
但此刻,在亨通聚源,他们是客人与商家。其他的标签和身份,不妨暂时放放。
“说得不错。”胡肆一拂广袖,散了云烟,轻飘飘落下来。
钱誉之沏茶,虞绮疏搬椅子,招待“师门前辈”入座。
花园树下,三人对坐饮茶。胡肆转杯看茶色,待客用陈年旧茶,自喝用今年新茶,钱誉之还是这么抠门。
钱誉之问道:“深夜大驾光临,想做什么生意?”
“我来卖东西。”
钱誉之目露怀念之色:“这次卖什么?”胡肆很多年没有卖过东西了。
最初是在寒门城市坊,寄卖自己炼制的法器、丹药。修炼需要资源,胡肆和霁霄的师父,确实没多少钱。后来胡肆道法有成,刚刚自立门户时,手头比较紧,就给“亨通聚源”一些法器,让钱誉之拍卖。
虞绮疏不知这些旧事,只老实地坐着,给两人续茶。
胡肆:“现在不想交给你卖了。”
钱誉之:“那你怎么卖?”
胡肆转向虞绮疏:“卖给你。”
他取出一卷泛黄手札,示意他翻开,一边道:“这是我多年积累的修行心得。杂学一途,看似繁多,实则杂而不乱,大可互相印证,愿你能触类旁通,一通百通,以后无师自通。”
虞绮疏怔怔接过:“啊?”
他被卷册吸引,随手翻开两页,喃喃念诵道,“……这师门不好,女修太少,仅有的几个,都性格剽悍。太久见不着温柔女修,看师弟都觉得眉清目秀。”
虞绮疏目瞪口呆,差点摔了书卷:“这?”这算什么修炼心得?
胡肆轻咳道:“往后看。”
“第一次开炉炼丹,千辛万苦,得一炉下品补气丹。拿去寒门城换钱,只换得十块下品灵石。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要娶很多老婆。”虞绮疏合上书,“我能不买吗?”
“不能。你就出一块灵石吧。”
虞绮疏捧着书,向钱誉之递了递,示意后者掏钱。
钱誉之又惊又疑,心知这是虞绮疏的机缘,事关圣人道统传续,他在此处,有觊觎、抢夺他人机缘的嫌疑,因此颇有君子风度地侧身偏头,避嫌不看。
可惜虞绮疏不识货,见钱誉之不愿付钱,心想这不是强买强卖吗。
“我没有。”
胡肆长眉蹙起,微显怒意:“你连一块灵石都不愿意出?”
虞绮疏老实道:“不是不愿意,是真没有。我原来还有些钱,但现在……”
他久居长春峰,没什么需要额外花钱的地方,全副身家都存在钱誉之的钱庄里,以年为期,有利息拿。
现在期限未到,灵石取不出来。之前钱誉之说过,需要用钱的时候,可以暂时支借,但看刚才的情形,以钱誉之一毛不拔的奸商品质,借钱是绝无可能了。
虞绮疏想了想:“不过我可以用别的东西换!”
胡肆:“你有什么东西?”
“我是来给钱掌柜送桃花的。”
虽是盛夏,然长春峰四季如春,桃花常开。虞绮疏摸摸储物袋,挑了一枝最好的,笑道:“我就拿这个跟你换。”
两袖空空,一无所有,聊赠一枝含苞桃花。
孟雪里栽得金丝桃花树,被虞绮疏摘来,借花献佛,果然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钱誉之心道糟糕,这小子平时挺机敏,怎么关键时刻净犯傻。他一只手摁在虞绮疏肩头。
胡肆却已接过桃花,站起身:“好。事情办完,我走了。”
钱誉之收回手,惊问:“你看见那道门了?”
虞绮疏茫茫然望着胡肆。
胡肆笑了笑。
虞绮疏说不清那是什么表情,混合着嘲弄和悲悯、冷漠和炽热。他听到一句含义模糊的回答,虽听不懂,依然脊背发凉:
“此方世界,根本没有门。”
红云随风凝聚,飘然飞向南方天空。
虞绮疏望天:“这是哪位前辈?”
“你师兄的师兄,天湖大境之主。”
“嘶。”虞绮疏倒吸一口凉气:“真的是他。不像圣人啊。”
钱誉之对虞绮疏拱手:“一枝桃花,换走境主毕生绝学。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会做生意的人,我甘拜下风。”
“你确定吗?”虞绮疏捧书苦笑,“卖药得灵石,发财娶老婆?前辈可能在消遣我。”
上次胡肆乘云船来到长春峰,只看来势,还以为他有什么急事,不然飞行法器为何会快若流星。在虞绮疏眼里,他只跟孟雪里说了两句话,挥挥衣袖就走了。与今夜一般。
或许圣人飞渡万里,就像市井凡人吃饱饭,逛街遛弯,找熟人串门一样。都是消遣。乘兴而来,兴尽而归,反正来得快,去得也快。
钱誉之却道:“你还小,不懂这些。”
“谁说我不懂。你们说的‘门’,是不是通天之门?”
钱誉之点头,微微叹气:
“我以为,他急于传立道统,是看见通天之门,准备飞升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事,不存在十成把握。搏成了,此界飞升第一人,搏不成,就……”他话锋一转,“人活一生,身前事,身后名,总得留下点什么。”
肉身绝息,是修士第一次死亡。道统失传,无人记得,是修士第二次死亡。
虞绮疏:“这么严重?”他仔细收起书卷,“万一下次再遇到哪位前辈,我却没带桃花,那多尴尬。你先借我一点灵石?”
钱誉之抄起折扇猛敲虞绮疏,大怒道:“这种天降机缘,别人遇见一次就是祖坟冒烟,要求神拜佛去,你还想遇见第二次?你还真敢想啊?!天下所有好事,都落在你一个人头上?”
虞绮疏抱头鼠窜:“借一点呗。”
“不借。”
虞绮疏急中生智,从袖中抱出小鼠,眼巴巴举到钱誉之面前:“就借十块。”
“……五块。”钱誉之折扇一收,双手接过金钱鼠,掂了掂重量,“吃得什么,又长胖了。”
“五块就五块,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