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医生?在给江有枝拆除纱布。
这几天伤口一直有些发?痒,江有枝忍不?住了就想去挠,又不?敢下?狠手?,只能轻轻地揉一揉。
“把灯光调亮一度。”医生?说的是流畅的德语。
江有枝一开始只能看到?光,随着灯光一度一度调上去,面前的景物逐渐清晰。
“看得见么?”温锦书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动两下?。
江有枝点头,她的目光由迷离逐渐有了焦点:“嗯,看得见。”
面前,温锦书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握住她的手?。不?知不?觉,她记忆中的那个母亲已经老了许多,不?管多昂贵的保养品都不?能抹去岁月的痕迹。
美元就在脚边,毛茸茸的一团,睁着湛蓝色的眼睛看着她,时不?时用身体蹭一蹭她的裤腿。
“妈妈快吓坏了。”温锦书哽咽着把江有枝抱住,“清河县这么危险的地方,要是你真的出了什么事?儿,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美元“咪呜”一声,像是在安慰。
江有枝笑道:“没?事?儿,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温锦书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手?指轻轻抚过江有枝的发?丝,满心满眼都是心疼。
“这几天不?要接触强光照,注意用眼健康,按时睡眠,眼药水早晚各滴一回,不?要多滴。”医生?把药品递给江有枝,叮嘱道。
江有枝点头回答:“嗯,麻烦您了。”
温锦书扶着江有枝走出病房,美元就在后面慢慢跟着。
一个人影立刻从门口跑开,躲在转角的墙壁后面。
“出来?吧。”江有枝知道那是谁。
一个小男孩儿磨磨蹭蹭地从墙壁后面探出脑袋,眼睛大大的,眨了几下?,有点怯怯地看着她,是江未敛。
江有枝莞尔,俯身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江未敛就从墙那边走过来?,他又长高了一点儿,却还?是没?有人半身高。
这个小男孩儿五官长得很漂亮,脸上很白净,但是眼神惶恐不?安,不?敢看人。
“怎么在这儿呀?”
面对这个只有四岁左右的孩子,江有枝终究还?是软了语气。
江未敛把手?从背后拿出来?,左右手?各拿着两只橙子,先把其?中一只递给江有枝,声音带着孩童的稚气:“姐姐吃橙子。”
然后又“噔噔”走到?温锦书面前,手?举得高高的:“阿姨吃橙子。”
“谢谢。”温锦书把橙子接过来?,“你今年多大了?”
江未敛佯装老成地伸出四根手?指:“今年四岁半。”
江有枝笑道:“你是年底生?的,哪来?的四岁半?”
江未敛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吴妈说我要比别的小孩儿长得快一点。”
“为什么呀?”
“因?为我必须要长得快一点。”
江有枝微微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了。
江朔去世后,这个才三四岁的孩子就独自生?活在江家老宅,没?个长辈的照料,身边只有老管家和保姆。
他们?也算是同父异母的姐弟,江未敛眉眼之间有点像江有枝,眼睛又大又圆,像两潭清澈的水。
本来?应该是被家长千娇万宠的年纪,这个小男孩儿犹豫了许久,还?是开口:“吴妈让我来?问姐姐,这个年怎么过。”
温锦书和江有枝对视一眼。
最?终温锦书还?是开口:“要不?过年那天你去拜访沈老将军,也把小敛带过去吧。”
“嗯。”江有枝点了点头,俯身轻轻摸了一下?男孩儿的头发?,“姐姐的电话有没?有?”
江未敛摇头。
江有枝就拿起旁边登记台上的笔,撕下?白纸的一个边角,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递给江未敛:“如果遇到?什么事?情的话给我打电话。”
男孩儿把这张小纸条紧紧地握在手?心里,还?是有些怕人,不?爱说话。好像刚才他说的那几句已经在心里鼓励了自己好几回才敢开口。
他吸了吸鼻子,踮起脚还?是忍不?住说道:“姐姐,他们?跟我说,我妈妈也死了……是真的吗?”
江有枝愣了一下?,没?想到?江朔会让保姆和管家这么跟他说。
江未敛年纪很小,却也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他看出江有枝的表情,仰起小脸,小心翼翼地问:“我妈妈会打我,也会打小九姐姐,每次都是小九姐姐护着我……他们?说现在这个家里就得听?你的,如果小九姐姐还?在的话,你可不?可以帮我把这罐子糖带给她?”
说着,江未敛从自己的小包里拿出一个罐子,递给江有枝。
江有枝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一个年纪比较大的保姆跑过来?,急道:“小少爷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孩子,不?要去冲撞你姐姐……”
保姆一面说,一面把江未敛拉到?自己身边,有点不?安地看着江有枝和温锦书:“小敛年纪小,不?懂事?,还?调皮。如果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没?有。”江有枝把罐子拿到?手?机,微笑道。
保姆这才松了口气,带着江未敛走开了。
这世界上有千种万般难事?,是宿命给予的,无论多宽敞的路上都会有各自的心酸。
但其?实这个世界上也有很多善意,就像绘画一样,光照面和阴影面永远同时存在,相辅相成。
江有枝找到?简澄九现在的住处,是一处老住宅区。简澄九已经和她原本的网红公司解约了,违约金很高,她现在画一些商业稿件也可以勉强糊口。但是因?为要偿还?公司违约金,日子过得不?那么如意。
江有枝走进?院子里,看到?简澄九正在院子里写生?,她学的不?是油画,而是在用铅笔画速写。
“挺有意思,我还?以为这辈子不?会再?看到?你了。”简澄九放下?手?中的速写笔,站起来?看向江有枝。
比起她以前的穿衣风格,现在的卫衣和长裤让她看起来?像个没?出社会的大学生?,只是没?有了曾经堆砌出的公式化?笑容,她的眼神淡然而冷漠。
“受人之托。”江有枝垂下?眼,把手?中的罐子递给简澄九,“小敛让我把这个糖罐子带给你。”
听?到?江未敛的名字,简澄九眼中终于有了些波澜,接过糖罐,抿唇:“谢谢。”
江有枝摇头:“我只是在帮小敛。”
“无所谓你在帮谁。”简澄九耸肩,淡淡道,“进?去坐坐吗?这儿就我一个人住。”
“……简曼呢?”
简澄九轻笑一声,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电子烟,吸了一口:“卷钱,跑了。”
云雾缭绕。
江有枝伸手?挥了挥面前的空气:“就不?客气了,东西送到?,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她想利用我嫁进?严家,重新给她带来?荣华富贵。”简澄九的抽烟姿势已经很熟练了,烟雾中,她的瞳孔呈现出深黑色,笑容也发?冷,“我没?有任何价值,所以她在我还?在监狱里的时候就走了,并且带走了所有的钱和银行卡。”
听?完这段话,江有枝的脚步没?有停。
一直到?江有枝走出门去,简澄九才“啧”一声,把电子烟熄灭,打开那个罐子。
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糖果,糖纸“窸窸窣窣”地发?出声响,从里面“啪嗒”一声掉出一张银行卡来?。
是有人放进?夹层里的。
简澄九瞳孔放大,愣了一下?,伸手?去拿那张银行卡,突然鼻尖酸涩,说不?出话来?了。
她手?里紧紧握住这张银行卡,泪流满面。
像一个已经下?地狱的人,在向人间发?出已经没?有价值的忏悔。
因?为天使不?会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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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枝姐,我的发?型乱了没?有?”陈延彻伸手?理了一下?头发?,清了清嗓子,坐立不?安。
江有枝忍俊不?禁:“你别再?用手?去扒拉了,待会儿没?乱都要被你给弄乱了。”
陈延彻“嘿嘿”笑了几声,然后低头背起了一会儿要说的台词:“亲爱的戚因?莱女士,我从初一一班和你一个班开始,就喜欢上你了。每一次想到?你的音容笑貌,我内心就汹涌澎湃;你的悲欢喜乐都那样的扣人心弦……”
江有枝嘴角一抽,转头问沈岸:“……这是谁给燕子写的词?”
沈岸无奈笑了一声:“他翻现代汉语词典写的,写了一个晚上。”
江有枝想了想,最?后仁慈性给了一个评价:“不?管怎么说,还?是很有诚意的。”
“燕子,燕子!”那头,黄礼冶大步跑过来?,“快点儿,人出来?了。”
陈延彻又紧张起来?,忍不?住扒拉好几下?自己的头发?,把玫瑰花捧到?手?心里,整个人站得笔直。
戚因?莱远远地走过来?,有点儿惊讶的样子:“怎么大家都在呀,哈哈哈,来?接我下?班?”
黄礼冶立刻朝陈延彻挤眉弄眼。
陈延彻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往前迈了一步,声音洪亮:“亲,亲爱的——”
戚因?莱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亲爱的?”
周围人都在暗暗给他加油打气,但是陈延彻突然大脑一片空白,结结巴巴半天,还?是围绕着“亲爱的”这三个字打转。
戚因?莱朗声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想说,你喜欢我呀?”
陈延彻点头:“嗯嗯。”
“你是不?是还?想说,很早就给我递过情书,然后一直暗恋我呀?”
“嗯嗯。”
“那行,我嫁给你吧。”戚因?莱把一只手?伸出来?放到?他面前,一扬眉毛,“不?单膝下?跪一下?么?”
周围人都鼓起掌来?,陈延彻这才反应过来?,单膝跪地,拿出准备好的钻戒,帮戚因?莱戴上:“嫁,嫁给我吧,因?莱。”
戚因?莱就弯眸笑了笑,学着他说话结巴的样子道:“嫁,嫁给你呀,燕子哥。”
黄礼冶闻声激动得跳了起来?,十几个战友把二人围在中间。
冬阳之下?,寒风瑟瑟。阳光不?那么刺眼,浮云在天边。
欢呼声里,陈延彻把戚因?莱抱起来?转了好几圈儿。
江有枝举起摄像机:“三,二,一!”
晴空之下?,画面定格。
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是记忆中最?难以磨灭的一个瞬间。